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七二


  柳原彆扭地坐在財前面前,說:「教授的《消化道疾病診斷治療集》中收錄的論文校稿我已經校對過了,所以趕快送過來,這樣可以嗎?」

  他拿出了名為《關於食道癌根治擴大手術的新見解》論文校稿。這是在三年前日本外科學會中,被指定發表的論文,也是財前較優秀的論文之一。財前迅速地看了一遍後,說:「我想在這篇論文後面,附上幾個我經手根治擴大手術的病例,你立刻去幫我準備這三年中的手術病例。我打算請滝村名譽教授幫我寫卷首的推薦文,所以絕對不能馬虎。」

  「是不是要從您為《消化道外科》雜誌撰寫的論文中搜集病例?」

  「沒錯。我還要談一下對食道癌手術未來的展望,你去和佃講師商量一下,從最近在手術前、手術後結合放射線治療法成功的病例中,挑選四、五個出來。」

  「是,瞭解了,那我告辭了。」

  柳原正要告辭之際,客廳的門打開了,杏子走了進來:「你難得來家裡,再多坐一下吧。」

  「謝謝,但我……」柳原說著便站起身來,此刻財前又一突然擋在柳原的面前。

  「哇,真是稀客,柳原醫生,好久不見了。你真是愈來愈能幹了!」他誇張地說著,並用力地拍了拍柳原的肩膀。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來打擾,我急著要把校稿送過來請教授過目……」

  「真不愧是柳原醫生,這麼年輕就能幫教授的著作校稿了。學會原稿的草稿和論文集的校對很少會請人代勞。看來,柳原醫生已經成為財前教授的嫡系人馬了。這值得好好幹一杯!喂,杏子啊,拿酒來!」又一吩咐杏子備酒。

  「不用了,我不會喝酒。」柳原慌忙搖著頭。

  杏子趕緊說:「別客氣,你第一次來家裡,怎麼好意思讓你只喝一杯茶就走人,剛好我爸也在。就別客氣了嘛。」

  「謝謝。但我真的不會喝酒,而且醫院還有病人需要照顧,我就先告辭了。」

  柳原怕時間一久,他們就會談到佐佐木庸平上訴審的事,所以態度十分堅決。

  「是嗎?那稍微喝一點吧……」又一拿起端來的酒,倒了一杯,「對了,你有沒有女朋友?你也差不多該結婚了吧,我幫你介紹個好對象。」

  又一突然提到了結婚的事,財前五郎也在一旁幫腔:「對啊,你已經三十三歲了,也差不多該結婚了。我看,這件事就交給我岳丈處理吧。」他露出難得的親切語氣。

  「不,在拿到學位之前,我還不敢考慮結婚的事……」柳原刷的一下臉紅了。

  「不用擔心。學位的事交給五郎處理,找媳婦就包在我身上,這麼一來,一切都搞定了!」又一一副通曉人情世故的口氣,財前也喝著酒微笑著。兩人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無縫,完全按照事先的編排演出。不管柳原願不願意,就這麼被拉進了財前的陣營。

  翌日,雖然是星期天,但財前五郎一大早就規規矩矩地系上領帶,穿著深色西裝,在禦影車站下車後,順著坡道朝著山的方向走去。他要去拜訪外科學界的大家長,也是日本醫學會副會長滝村恭輔,向他報告自己將參選學術會議地方性選舉一事。

  滝村是在東之前的第一外科教授,目前是浪速大學的名譽教授,曾經獲頒文化勳章。對滝村來說,財前等於是他的孫弟子或是曾孫弟子。財前十分清楚,為了爭取外科學會方面的選票,必須拜訪這位和第一外科有深厚淵源的滝村,請他協助整合學會的選票。

  走到坡道的盡頭,繞過一片松樹林,在一道長長的白色圍牆中,有一幢京都瓦屋頂、極具濃厚茶屋風格的房子,那裡就是滝村的宅邸。財前按了門鈴,一位老婦人從正門旁的小門裡探出頭來。

  「我是浪速大學的財前,想在門前向滝村教授打一聲招呼。不知道教授在不在家?」

  老婦人立刻去裡面通報,不一會兒就回來說:「教授正在茶室,請你直接去那裡找他。」財前嘴角露出一抹微笑。他事先已調查清楚,滝村教授年屆八十,雖然已經退居二線,但在外科學界仍然有極大的影響力。滝村家平時總是門庭若市,只有星期天早上他會在自家的茶房(專門用來舉行茶事和茶會的房間)內喝抹茶。財前在老婦人的指引下穿過鋪著踏石的中庭,在茶房門口的石制洗手盤中洗手、漱口後,走進茶房的客用出入口,默默地行了一個禮。正在點抹茶的滝村繼續以漂亮的手法擊拂完抹茶,將茶杯放在正襟危坐的財前面前後,才終於開了口。

  「你來得正好。今天內人去參加演歌會了,我一個人在家,你剛好可以陪陪我。」

  然後,他又拂了一杯茶。

  財前誠惶誠恐地說:「教授,我對茶道一竅不通,豈敢作陪。我今天登門造訪,只希望可以在門口向您致意。」

  「向我致意?有什麼事嗎?」

  三年前,滝村七十七歲壽誕,整個醫界為他慶賀,對早已功成名就的他來說,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簡直是不足掛齒的俗事。財前略顯緊張地說:「這一次,在鵜飼醫學部長和各兄弟大學的推舉下,我將出任學術會議會員選舉地方性的候選人,我想藉此機會,把我拙稚的論文彙集成冊加以出版。希望教授您可以在卷首為我寫幾句話,所以特地上門拜託。」

  財前沒有直接要求滝村協助爭取外科學會的票,而是慎重地懇請他為自己的論文集寫推薦文。滝村不作聲,端坐著默默擊拂茶汁,財前甚至搞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說話。他擔心滝村會提到醫療糾紛的官司,幾乎亂了方寸,此時滝村卻說:「來,先喝杯茶吧。」說著他自己也用織部(織部流是茶道的流派之一,織部燒的陶瓷茶具是著名的茶道用品)的茶杯喝了口茶。

  「為什麼不請東幫你寫呢?」

  財前一時辭窮,但很快回答說:「我想,您應該已經聽說了,在東教授退休之際的教授選舉中,曾經發生過一些複雜的情況。來自東都大學的東教授想要由東都大學方面的人選來擔任他的繼任教授。但校內人士、浪速大學的兄弟學校和校友會都推薦我,所以彼此曾經鬧得不太愉快,我也不太好去拜託他……」

  「這件事,我多少也有耳聞。東雖然是個篤學的人,但他不善交際。」

  財前聽到他並沒有提官司的事,心裡松了一口氣。

  「教授,在您三年前七七大壽的慶生會上,我只是一介跑腿的副教授,今天這麼冒昧地前來府上叨擾,打斷您享受寧靜的時光,感到萬分抱歉。可不可以請您把我當做您的孫子或曾孫,答應我這麼厚顏的懇求?」

  財前一改平時的作風,擺出了低姿態。財前認為,在拜託滝村這種大家長級的人物時,不失禮儀的撒嬌比正經八百的拜託更有效。這種人通常和直接的弟子之間有某些利害關係,甚至可能是工作上的競爭對手。但面對徒孫或徒曾孫,就不需要有這方面的擔心。相反地,財前打聽到,滝村對自己的徒孫中的能幹者總是備加疼愛,因而決定對他採取撒嬌戰術。

  「孫子的要求嗎?孫子有這樣的要求好像太貪心了點。」滝村面帶微笑,繼續說,「那好吧,如果不會太長,只要兩、三百個字的話,我可以答應你。」

  「萬分感謝。有了教授的推薦,將使我在外科學界更加受到肯定,有助於爭取教授影響力所及的學會方面的選票。」

  財前完全忘記自己身處茶室,沒有顧及茶道的修養,五體投地地磕著頭。滝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我聽別人說,你年紀輕輕的,手術技術很好,但很驕傲,不過我倒覺得你很可愛。」

  像滝村這種平步青雲一路登上醫界頂端的人,根本無法理解財前這種為了出人頭地,可以面不改色向人磕頭的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出了滝村家,財前走在前往車站的坡道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往後,幾乎每個星期天,他都必須以國立浪速大學教授的身份去拜訪兄弟大學的教授以及兄弟醫院的院長級人物,請他們在學術會議會員選舉時惠賜一票。天生的傲骨讓他覺得這種行為很無聊,但想到當選學術會議會員時的榮耀,他才勉強能夠忍受。

  財前從口袋裡拿出筆記本,看到接下來要拜訪的是東教授家時,便擺出一副備戰姿態。從禦影車站坐兩站前往蘆屋,在蘆屋川車站下車後,沿著河邊的馬路朝山邊走三個街口,就是東教授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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