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七一


  「欺詐?這種話虧你說得出來……」良江嘶啞著聲音繼續說道,「我先生還活著的時候,也讓你賺了不少錢。雖然我很少來店裡,但只要看帳簿就知道了。他過世的時候、出殯的時候,你也來幫忙,說以後也會多照顧我們。現在,只不過是晚幾天付貨款,就說什麼詐不詐欺的,未免太過份了……」

  良江的肩膀不停地顫抖,野村也嚇了一跳。

  「那我就等到下個月十日。如果你到十日還不付錢的話,我們就只好來搬貨了。」

  「搬貨……」

  「沒錯。付不出貨款,就以貨抵帳,這是商場的規矩。」他撂下這句話便起身離去。

  野村走了以後,良江癱軟無力地坐在收銀台前。十一天后,得付丸高纖維九十二萬四千元,再加上其他地方的零星帳款,如果沒有二百萬元現金,就無法應付下個月五日和十日的帳款(佐佐木商店每月五日和十日結帳)。萬一店裡唯一的依靠杉田果真卷款逃跑了,這家店真的會走投無路。事到如今,只能將六間寬的店面租一半給別人,靠押金和房租來渡過眼前的難關。她想到如果丈夫庸平沒有這麼突然地撒手歸西,情況就不會這麼糟糕;也想起了丈夫在極度呼吸困難之下死去的臨終情景;還想到財前五郎讓丈夫死得這麼不明不白,卻在法庭上堅稱是在他出國時發生的意外;更想起主治醫師柳原還幫財前做偽證……悲憤悔恨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

  突然,有個人影走進了店裡:「生意怎麼這麼清淡?」來者雙手插在運動服的口袋裡,說起話來口無遮攔。

  「啊,你是上次那個房屋中介。」半個月前,良江為了做最壞的打算,去找了梅田新道上的房屋中介,請他們幫忙把店面租出去。

  「要出租哪一半店面?」

  良江還沒有決定要出租哪一半。

  「哪一半比較好?」

  「那要看你們的意思。不過,靠東側那一半剛好是路口,車子出入也比較方便,所以,東側店面租金會比較高一點。」

  「租金大概是多少?」

  「嗯,這家店不便宜,不一定馬上租得出去。不過,你們打算租多少?」房屋中介貪婪地看著良江。

  「我聽附近的人說,這一帶的行情是押金九百萬,房租三十萬。」

  「怎麼可能?不可能有這個價格,這種價格根本是有行無市,如果真正要交易,差不多押金七百萬,房租二十萬左右。如果急著要租出去,押金就拿不到七百萬,差不多會被殺到六百五十萬左右吧。」他似乎看穿了良江急著想出租的心態。

  「你們打算什麼時候開始出租?」

  「當然是愈快愈好,但如果價錢像你說得那麼便宜……」

  良江想和小叔信平商量一下後再決定,所以,故意含糊其辭。但那人在門可羅雀的店內轉了一圈,伸出手指在積著灰塵的陳列架上抹了一下,「呼」一下吹掉手指上的灰塵後,說:「好啊,我不知道要半年或一年才租得出去,不過,我會幫你留意。」他冷冷地說完,便轉身準備離去。

  「請等一下。我希望可以快一點租出去,我會好好答謝你的。」

  「是嗎?那我會努力幫你找個理想的承租人。這家店不便宜,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剛好有人要租。」

  對方似乎根本沒有把良江這個女人放在眼裡。良江強忍著內心的不悅,低著頭拜託:「那就拜託你了。」

  大學圖書館昏暗的書庫內,柳原正在尋找學位論文必須的外國文獻數據。星期六的五點以後,書庫中幾乎沒有人影,水泥地上不斷冒起陰濕的寒氣,窗外淅淅瀝瀝的梅雨使得書庫顯得更陰森。

  柳原在書庫中穿梭著,看到美國外科學會出版的專業雜誌《外科治療》,立刻從齊全的過期雜誌中挑出四本刊登著如何針對手術病患的呼吸循環機能加以醫治處置的論文。

  柳原的學位論文題目是《從呼吸循環機能的角度探討高齡手術病患的醫治》,主要探討在手術前必須詳細檢查病人的呼吸機能、心電圖、脈搏、血壓、心輸出量等變化,並以此為參考,決定是否適合接受手術,研究手術方式和麻醉方法。手術時,也要隨時觀察呼吸循環機能的變化,在手術中、手術後,隨時提出適合病人全身狀況的處置建議。這項工作對肺部、心臟和胸腔手術十分重要。在消化道手術中,尤其是胃癌手術以高齡病患居多,這些高齡病患經常同時罹患了高血壓和心肌障礙等疾病,因此,呼吸循環機能的醫治是決定手術成敗的關鍵。事實上,柳原運用了以往的經驗,使許多原本難以接受手術的病例成功地接受了手術,也拯救了不少在手術後陷入危險的病人。

  但在實際寫成論文時,就變成了一大堆的病例介紹,無法導出可以貫穿整篇論文的論點。而且,雖然呼吸循環機能的管理十分重要,卻又無法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事實根據。柳原看著美國文獻上相關的論文,重重地歎了一口氣。自己的學位論文一直沒有太大的進展,自從資深助理被調去當財前教授參加學術會議選舉的輔選人員後,像柳原這種個性刻板、不夠機靈的助理就必須去填補他們門診和病房會診的缺,還要幫教授準備上課的資料,只剩下星期六的下午和星期天才有時間好好準備論文。目前正是自己寫學位論文的重要時刻,卻剛好撞上財前教授學術會議會員選舉的時期,柳原為此感到不安。但他想起兩個月前,財前教授把他叫到教授室,對他說「既然已經寫好副論文了,就趕快寫主論文吧」的情景,又燃起了希望。因為,他很清楚,教授叫他趕快寫主論文的意思,就是只要他交了論文,就會讓他通過。

  突然傳來一聲書本掉落的聲音。他抬眼望去,透過書堆之間的昏暗燈光看到病理學研究室的大河內教授。大河內教授彎下鶴一般瘦骨嶙峋的身體,準備拾起地上掉落的書本。柳原見狀跑了過去,幫他把書撿了起來,那是一本很厚的原文醫學索引錄。

  「謝謝。我剛好在找德國的威喬(德國病理學家、人類學家)晚年的研究成果,你應該知道威喬吧?他是病理學的鼻祖,是他確立了細胞病理學,在社會醫學和公共衛生學方面也有卓越的成就,是當之無愧的偉大人物。」

  大河內說完,透過老花眼鏡看著柳原。

  「你是第一外科的柳原吧?這麼晚,還在查數據嗎?」

  「對,我在找學位論文的參考文獻。」柳原僵直著身體回答道。

  「學位論文嗎?對了,那件官司上訴審的證人訊問是什麼時候?」

  柳原垂著眼睛,支支吾吾地說:「我忙著寫學位論文,沒有注意上訴審的事……」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大河內教授銳利的眼神便朝他射過來。

  「寫學位論文固然重要。但做出不違背醫生良心的證詞更重要。如果一個醫生對病人的死做出有違良心的證詞,將在往後的人生留下極大的悔恨,很可能終身為此懊惱。我聽裡見說,你和財前教授不一樣,是個年輕、真誠的醫生。」

  大河內說完便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開始翻閱柳原幫忙拾起的那本醫學索引書。

  柳原朝大河內鞠了一躬便轉身離去。他借了那四本文獻,離開了圖書館。外面仍然下著綿綿細雨,穿過中庭,走向醫院醫局時,柳原的肩膀都淋濕了。大河內教授方才的一番話深深地刺進他的心,前一刻,他還打算為了拿到學位,要努力忘記佐佐木庸平上訴審的事。如今,他的心感到一陣銳利的刺痛。

  走到醫院正門,看到鐘樓上的時間已經過了六點,柳原立刻慌了手腳。他必須在七點將為了這次學術會議選舉而出版的著作校稿送到財前教授家。

  柳原快步走向醫局,把放在儲物櫃內的校稿放進包包,冒著雨疾步前往梅田。回想起大河內教授的話,腳步不禁沉重起來;但想到在九州島老家的郵局當局長的老父親,從自己讀大學到升上有薪助理的十三年期間都持續寄錢供養自己,並在家中引頸期盼自己可以成為獨當一面的醫生,柳原就覺得應該利用這個機會博取財前教授的信任,早日拿到學位。

  他在阪急沿線的夙川站下了車,到達位於山邊的財前家時已經是七點二十分了。

  他一按門鈴,年輕的女傭便來應門。柳原在門口打了聲招呼,女傭告訴他教授事先交代過他要來的事,便帶他去客廳。

  他坐在客廳角落的椅子上等了約半小時,身穿和服的財前現身了。

  「下雨天還麻煩你過來,辛苦你了,過來這裡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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