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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你說得對,對醫學家而言,學問和研究的重要地位是無可取代的。但是,病人的生命比學問更加重要。一想到那位死得很冤枉的病人,我寧可放棄成為一個埋首於學問研究的醫學家的追求,即使默默無聞,也要當一個尊重病人生命的醫生,這才是真正的醫生……」

  裡見的語氣十分平靜,似乎在說給自己聽。

  佐佐木商店已經拉下大門,結束一天的營業後,店裡已熄了燈,空蕩蕩的店內見不到半個店員的身影。但店內深處放著佛壇(放佛像和亡人牌位的地方)的和式房內燈火通明,關口律師、佐佐木良江、長子庸一和小叔信平相對無言地圍坐在一起。

  「律師,明天就要判決了。」

  良江抬頭看著燈光映照下的丈夫牌位,回顧了這六個月來訴訟的辛勞。

  「對,這段時間,各位辛苦了。」關口安慰著大家。

  長子庸一擔心地問:「明天的判決會不會有問題?」

  「我認為應該對原告有利。法院採納裡見和柳原兩位證人當庭對質的申請,是我十三年律師生涯中前所未有的,法院之所以會採納,就代表法院的心證對原告有利。」

  「但上次對質時,並沒有發現什麼決定性的證詞可以證明被告的過失。」

  庸一學生味很重,十分好辯。

  「雖然沒能夠從醫學的角度證明財前被告的過失和誤診,但已經證明了財前在手術前並沒有做肺部的檢查,以及他沒有應病人的要求去看診。即使財前再怎麼主張佐佐木庸平先生的症狀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是超越現代醫學水平的不可抗力的病例,並運用了醫學理論加以證明,法院應該也不至於全盤接受他的說詞。」

  聽了關口律師的說明,庸一終於露出放心的神情,但小叔信平卻歪著頭。

  「是嗎?在訊問財前方面的證人和鑒定人,以及上次的當事人訊問中,每次只要一談到醫學方面的問題,或是財前說出一堆令人費解的理論,找不到可以證明誤診的證據時,那個審判長就一臉傷腦筋的樣子……」

  「畢竟對方是醫學方面的專家,審判長和我無論再怎麼從醫學的角度去追究,對方都會狡辯抵賴。以前的醫療糾紛官司都只是根據醫學理論進行判斷,往往會變成醫學理論之爭,會對醫生比較有利。但最近醫療疏忽已經變成了社會問題,司法人員開始認為不能一味受到醫學理論之爭的擺佈,而應該將重點放在實際情況到底是如何的客觀事實上做出判決,所以,這次的判決將為醫療糾紛官司開創一個新的局面,一定會判原告勝訴!」

  他鼓舞著大家的士氣。

  長子庸一忍不住探出身體問道:「照你這麼說,我媽上次在當事人訊問時的證詞是不是說對了?」

  「對。你母親當時的表現太棒了。對著審判長說,不要老是說一些醫學的道理或證據這些令人費解的事,只需要審判被告有沒有認真而正確地為病人看診就可以了。這些話是那些被醫生誤診而以淚洗面的人的共同心聲,將對法院的心證產生很大的影響。」

  小叔信平立刻接口說:「對啊,那些了不起的教授接二連三地出庭,每次淨說一些高深莫測的話,我就覺得不對勁,不應該是這樣。聽到大嫂的那番話,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也是這麼想的。沒想到大嫂平時看起來很老實,在緊要關頭會說出那麼激烈精彩的話,真是嚇了我一跳!」

  信平說完注視著良江的臉。

  「沒這回事,我那時候真是亂了方寸……不過,那個叫財前的醫生到了最後還在抵賴,說根本不知道我曾拜託他來看診,還狡辯說他在做胃部手術前沒有做肺部的斷層攝影,是因為想要出國回來後再檢查,然後再做肺部的手術,他還真會胡說八道!律師,有沒有方法可以證明他在說謊?」良江懊惱地咬著嘴唇。

  「我在法庭上也追問他,病歷上根本沒有這些記錄,而且,既然他想要分次手術,一定會進行某些術前療法,卻都被他以完美的醫學論點反駁了,讓他得以自圓其說。但從審判長在訊問財前被告時的表情和尖銳的語氣中可以發現,即使無法從醫學的角度反駁財前的證詞,然而審判長的心證絕對對他不利。」

  「應該是吧。聽你這麼一說,我對明天的判決就放心多了。不過,那位裡見醫生在幫我們作證後,會不會讓他在大學的日子不好過?」良江擔心地問道。

  「對,無論判決的結果如何,裡見醫生都可能因為提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而毀棄自己在大學裡的前途。但他說他一開始就已經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而且認為自己身為醫生,有責任瞭解病人的真正死因,完全沒有考慮後果。」關口正襟危坐地說道。

  「真不知道該怎麼向裡見醫生表達感謝,多虧他的關心和鼓勵,我們才能夠堅持到今天。像裡見醫生這種連對死去病人的生命都有著強烈責任感和關心的偉大醫生,為什麼不能更幸福、不能升職呢?我們病人就是願意相信裡見這樣的醫生,也願意把生命託付給他……」

  良江千思萬緒湧上心頭,再也說不下去了。

  財前又一在女兒家裡一派輕鬆,像平時一樣高談闊論,喝幹了杯中的酒。

  「總算可以從這幾個月來的鬱悶中解脫了,真想早一點聽到明天的判決。」

  又一滿腦子相信財前會贏,高興地大笑著。財前五郎也附和著笑了起來。妻子杏子在一旁確認:「老公,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就像爸說的那樣,只要明天一宣判,就可以輕鬆了。」

  「那就好。自從你被人告之後,我覺得好丟臉,不要說教授夫人會或花會,連小孩子的家長會我都沒去參加。萬一你輸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沒問題吧?」杏子不放心地再三追問。

  「杏子,你別胡鬧了。誰教你一次都沒有去旁聽,所以才會莫名其妙地擔心。我花大錢請了大阪數一數二的河野律師,證人的證詞都事先套得好好的,總算都能夠自圓其說了。而且,又靠鵜飼醫學部長的面子請來了頂尖的教授出庭做鑒定人,已經證明我們在醫學上完全沒有疏忽,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又一略帶不滿地責備女兒。

  「但上次訊問當事人時,審判長訊問你時不是很嚴厲嗎?為什麼你還這麼樂觀?」

  杏子追問著丈夫。財前接過又一遞過來的酒杯。

  「你不用擔心。原告是因為我沒有在手術前做肺部的斷層攝影,所以告我注意義務怠慢,我利用洛北大學唐木名譽教授的證詞,回答說沒有必要做。而且還說我在出國參加國際學會前只對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動手術,肺部轉移灶則是計劃等我回國後再做詳細檢查後動手術。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根本抓不到我的小辮子,懂了嗎?」

  杏子點了點頭。

  「他們還告我因為沒有發現癌細胞轉移到肺部,因切除主病灶的手術侵襲造成肺部的轉移灶增殖,導致病人死亡。關於這一點,由於目前還不瞭解癌細胞增殖的原因,無論再怎麼爭論,都無法證明是手術導致病人死亡,所以,這個案子中,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我有醫療疏忽……」

  財前運用像在法庭上陳述時相同的邏輯推理,向杏子逐一說明對方無法證明自己有過失的理由。又一的眼中露出滿意的笑容,杏子也充滿信賴地以熱切的眼神看著丈夫。財前突然想起相信自己清白的母親,正獨自一人在故鄉等待著明天的判決。為了母親,他也衷心期盼明天的判決可以勝訴。明天,所有的問題都會解決,財前一邊喝著酒,一邊在心中默默地祈禱著,突然,他的內心深處閃現一絲的不安。

  無懈可擊的邏輯中,會不會露出了什麼破綻,因而產生對自己不利的結果?想到這裡,審判長同意裡見、柳原兩位證人的對質,以及在當事人訊問時,對自己的嚴厲表情和嚴辭訊問的情景又倏地浮現在眼前。

  「老公,你怎麼突然不說話了?」

  「沒事。我的醫學推理這麼完美,再加上爸這麼力挺我,怎麼可能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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