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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審判長,原告律師剛才的發言是侮辱、脅迫被告,請他收回!」河野律師高聲提出抗議。

  「原告律師,請收回剛才的發言,並注意之後的訊問。」

  聽審判長這麼一說,關口律師憤慨地說:「我沒有問題了。」說罷,關口回到了座位上。

  「現在由本庭訊問財前被告。」

  審判長看著財前,財前的表情抽搐了一下。

  「剛才,你說準備採取切除胃賁門部的主病灶後,再檢查肺部的轉移、切除轉移灶的手術方式,這種方式很少見,它曾受到學界的公認嗎?」

  「外科醫生必須不斷模仿以前的手術方式,通過練習和實際的經驗,研發獨特的手術方式。從這種創意的角度看來,手術或許可以說是一種藝術作品。這些新的手術方式在取得豐富的手術成功病例後,在理論和臨床上都會受到學界的公認。至今為止的優秀手術方式都是經由這種過程誕生的,也拯救了無數的生命。我的二次手術方法也是經過我長期的經驗和努力研發的,這種方法對病人的外科侵襲顯著減少,可以有效預防病人體力衰退。剛才我也報告過了,至今為止,已經有五十二例永久治癒的病例。這種手術方式已經獲得學會的公認,最近更逐漸被視為正統的手術方法。」他口若懸河地回答道。

  「雖然你為了參加國際學會十分忙碌,但當家屬要求你去看診,你身為執刀醫生卻沒有去看一下。請你說明一下這個問題。」

  審判長以平靜的口氣嚴厲追究著他的責任,財前眨了眨眼睛。

  「關於這件事,我在看到書狀之前,根本不知道佐佐木先生的家屬曾經要求我去看診。因為,當時我為了準備在國際外科學會上發表的特別演講論文忙得分身乏術,不僅是佐佐木先生,除了重症病人以外,其他病人也都是在聽取主治醫師的報告後,再分別做出指示。但無論再怎麼忙,當病人要求時,醫生有義務要去看診,如果家屬沒有記錯,真的像書狀上所說的那樣,那可能是因為中間出了什麼差錯,使家屬的要求沒有傳達到我這裡。無論如何,我對於病人和醫生之間缺乏溝通這一點深表遺憾!」

  他振振有詞地說著,但話音剛落,佐佐木良江就站起來大喊大叫:「他在說謊!他一定知道,不可能不知道!」

  「肅靜!請原告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審判長訓斥道。

  法警請良江回座,審判長再度看著財前。

  「你說你在出席國際學會時,指示主治醫師做好萬全的處置,但他並沒有按照你的指示做任何處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柳原醫生在證詞裡也提到,他還年輕,經驗還不夠,對診察缺乏足夠的洞察力和應變能力,無法隨機應變地採取適當的判斷和處置。把有癌細胞轉移疑慮的病人交給這麼年輕的醫生,我身為外科的負責人,的確在這方面有疏忽,也對此深表反省。」

  「不光是反省而已,不管病情在醫學上的發展情況怎麼樣,病人卻因此去世了,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審判長的問題十分嚴厲。財前被震懾住了,沉默良久。

  「從學界整體來看,本案也是萬中挑一的罕見病例。醫療本來就是以最大公約數為基礎,很遺憾,個案的例外是超越現代醫療水平的問題,也就是所謂的不可抗力的問題。」

  他以嚴肅的口吻精彩地做了結尾。審判長立刻定睛看著財前,宣佈休庭。

  「今天的當事人訊問到此結束。雙方有新的證據時請提交上來,如果沒有,本案的審理到此結束。十二月十七日上午十點宣佈判決。」

  【第二十一章】

  裡見坐在書桌前看著內科診斷學的德文原文書。

  這幾個月來,忙著接待關口律師的造訪、出庭作證和到法庭旁聽,根本沒有時間靜下心來看書,但在原告和被告的當事人訊問告一段落後,他終於恢復了以往的生活節奏。整幢國民公寓前一刻還人聲鼎沸,晚上九點過後,走廊終於恢復平靜,妻子也已經完成了廚房的整理工作,裡見終於可以好好看書了。

  聽到身後有聲音,回頭一看,妻子三知代正拿著託盤站在門口。

  「進來吧。」

  三知代像往常一樣,把裝有煎茶的杯子放在桌子一角。

  「謝謝,好彥已經睡了嗎?」

  「對,剛才做完功課,已經睡了。」

  裡見接過杯子,慢慢品嘗著煎茶。

  「明天就要判決了吧?」

  「對,明天。」裡見平靜地回答道。

  「那你還可以這麼平靜,判決結果會對你的前途有影響吧?」三知代不安地問道。

  「但又能怎麼樣?現在我只希望判決的結果可以反映真相,能夠讓人接受,就這樣而已。」

  「可以反映真相,讓人接受……那是怎樣的結果?」

  「這不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

  裡見說完,再度埋首于原文書上。

  「好吧。那判決後,你會怎麼樣?這個問題請你明確回答我。」三知代謙恭地坐著,專注地望著裡見。

  「在擔任原告證人出庭的前一天,鵜飼教授找我去,警告我只要我做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就可能無法繼續留在大學裡,但我還是堅持做出對原告有利的證詞,事到如今,何必為自己的下場煩惱呢?」

  「竟然有這種事……他是想要阻止你說出對財前不利的證詞,但真的會有這麼不合理的人事安排嗎?」三知代想要消除內心的不安。

  「不知道。但自從我以原告證人的身份出庭後,周圍的氣氛就日益險惡。比方說,我在三個月前,就向鵜飼醫學部長提交了向厚生省癌症研究基金會申請多年來持續研究的《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課題研究經費的報告,但他現在還沒有幫我申請。另一方面,一些自稱是校友會幹事或是醫師公會幹部的人,也常打一些惡作劇或威脅電話,或寄一些奇怪的信給我。老實說,這經常打擾我的研究工作。」

  裡見語帶怒意,三知代一臉驚訝。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去做原告的證人嘛,虧我還再三拜託你……」

  「你現在仍然在責怪我的決定嗎?」

  「不,不是責怪。雖然你的行為很偉大、很有勇氣,但太不顧現實了,讓我覺得你出庭好像是專門為了破壞自己的前途似的。如果你真的被趕到外地的大學,該怎麼辦?如果真調到外地那些默默無聞的大學,你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事業不就會毀於一旦了嗎?」

  三知代的聲音微微發抖。

  「雖然外地大學在研究設備和研究經費方面和目前的環境有很大的差距,但這並不代表去了外地大學,就無法成為學者。即使環境不如現在這麼理想,只要有堅持研究的決心,還是能夠持續進行我目前進行的研究,一旦做出成績,也有機會受到學界的認同。」

  裡見開導著三知代。三知代沒有回答,沉默片刻後,終於抬起了頭。

  「我父親常對我說,只要是有志於醫學的人,就應該留在大學中,從事優秀的研究,藉由優秀的研究成果受到認同,成為教授,並利用研究室整體的力量,完成是偉大的研究,這是學者的道路。當初我嫁給你時,他就對我說,一旦嫁給裡見修二,我這輩子的工作就是家事和雜務,要讓你專心研究學問,早日獲得優秀的成果,當上教授。不僅是因為我父親這麼對我說,我待字閨中時,就希望嫁給一位學者,至今為止,為了讓你專心研究和做學問,我不辭辛勞地為這個家奉獻,想不到你卻因為無關學問的事栽觔鬥、喪失自己的學術生命。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這麼不重視學問,讓自己因為學問以外的事跌跤呢?」

  三知代希望裡見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裡見無言以對,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黑暗中,似乎有一陣白色波濤洶湧而來,把裡見推向一個冰天雪地的荒涼世界,他感受到一種孤獨的冰冷。裡見不由得閉上眼睛,然後,轉頭看著三知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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