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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教授,請您再幫他一次。您千萬不能對財前五郎棄之不顧啊,希望您協助五郎打贏這場官司,如此一來就不會影響到您的立場了。」又一也跪在地上拜託著。

  鵜飼抱著雙手站了良久,終於再度坐回原來的椅子上。

  「好吧,我姑且聽你說一下事情的經過……」

  財前謹慎地娓娓道來。

  「病人家屬控告我將癌性肋膜炎誤診為術後肺炎,才會導致病人死亡。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在我出國前,病人還是術後肺炎,但在我出國後,可能因為某種原因,或是體質的關係導致病人死亡,在明天我找主治醫師問清楚之前,還無法告訴您正確的結論,但萬一有醫療疏忽的問題,那也是在我出國後發生的,是醫學上的不可抗力造成的意外。當然,即使是在我出國期間發生的意外,也必須由我負起責任,但我無法接受那份書狀不分青紅皂白地控告我誤診。」

  財前模糊了焦點,選擇對自己有利的說法。鵜飼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

  「如果事情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那就是無可避免的意外。為了大學的名譽,我也會慎重考慮。既然媒體已經開始炒作,就只能靠打贏官司來主張我們的正當性。財前,你真的沒問題嗎?」他再三確認。

  「這件事不僅是我個人的問題,也攸關浪速大學的名譽,甚至和教授您的立場也密切相關。所以,我會全力以赴打好這場官司。」

  財前極力想要抓住眼前這根救命稻草。

  「好,那我就相信你的話。」

  「由衷地感謝您……」財前感激涕零。

  「我可不是為你,是為了我自己和浪速大學,本校的教授被人控告有醫療疏忽,是本校創校以來開天闢地頭一遭,身為醫學部長,我也必須打贏這場官司,避免浪速大學的權威受到影響。對了,你心裡有沒有理想的律師?」

  「我滿腦子只想要火速趕來見您,還沒有時間考慮律師的問題。我聽說律師對官司的勝負有決定性的作用,這場官司需要找熟悉醫療糾紛的律師,如果您有這方面的理想人選,是否可以麻煩您介紹?」

  「大阪律師協會會長河野正德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就曾經處理過大型的醫療糾紛案件,如果你沒有理想人選,我去拜託他看看。但他是大牌律師,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答應,總之,明天早上我先問問他。」

  又一跪著前進了幾步。

  「教授,只要有我財前又一使得上力的地方,請您儘管開口,我對錢絕不會吝嗇。」

  他晃著海怪般的光頭,似乎下定了決心要奮戰到底。

  財前將昨晚幾乎一宿沒合眼而極度疲勞的身體倚在主管椅上,聽著柳原的報告。

  柳原將病歷放在財前的辦公桌上,畢恭畢敬地站著詳細報告佐佐木庸平的死亡過程。報告完畢後,柳原僵硬地鞠了一躬。財前上下打量著柳原。

  「為什麼會死成這樣?就是因為這種死法,才會像今天早上那樣被媒體報導。現在挨告的不是你,而是我!」

  柳原一臉慘白:「您在出國前指示要做術後肺炎的處置,所以我按您的要求使用氯黴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你怎麼還在這裡繞圈子,那是我出國前的事,當他的情況發生變化時,主治醫師就應該採取相應的處置,即使我曾經指示過,但如果使用氯黴素的效果不理想,就應該懷疑是不是有其他併發症,要有懷疑!」

  「是,所以……」

  「所以什麼?」

  柳原想說自己曾經在財前教授出發前報告過氯黴素沒有效果,希望他下達新的指示,但他被財前的威勢嚇倒了,立刻住了嘴。

  「即使教授不在,金井副教授不是代理教授的工作嗎?不需要像呆瓜一樣死守著我出發時的指示,為什麼不找金井副教授商量一下?」

  「我曾找金井副教授商量過,金井副教授說雖然不太像術後肺炎,但既然教授在動手術後認為沒有轉移到肺部,可能就是術後肺炎,肺炎的症狀千差萬別,暫時按財前教授的指示再觀察一下。」

  柳原鼻上的塑料框眼鏡因汗水而滑落,他推了推眼鏡,鼓足了勇氣才說出這段話。

  「那金井副教授也有責任,但現在去厘清是誰的責任已經於事無補了。那為什麼會要特地告訴病人家屬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造成死亡,這不是容易使他們產生誤解嗎?」

  「不,不是我們特地告訴他們的,是因為做了病理解剖,不管有沒有隱瞞,他們都知道了。」

  「是誰負責解剖的?」

  「是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親自執刀的。」

  「什麼?大河內教授執刀……」

  財前頓時一片茫然。

  「你怎麼老是做這種對我不利的事。不管是術後處置不懂得見機行事,還是解剖的問題,你根本沒有盡到主治醫師的責任!」財前咬著嘴唇,怒目切齒地說道。

  「教授,我曾極力安撫家屬,但可能是因為病人突然死亡,家屬對死因有所懷疑,進而對我們的處置產生質疑,剛好裡見副教授出現,就勸他們做解剖。」

  「裡見?為什麼要讓其他科的副教授說三道四的?你這個人到底有多笨啊……如果你事後處理得漂亮,現在我就不會成為被告了!」

  財前倏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把桌上的病歷丟向柳原。他的體內湧出一股無法克制的震怒,幾乎失去理性。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自己平靜下來。現在不是向柳原發脾氣的時候,必須拉攏他……

  財前語氣緩和了下來:「既然已經發生了,再說也沒什麼用,關鍵在今後。現在,不僅醫局裡,整個醫院的視線都集中在你我身上,你的行為舉止要格外自重,瞭解嗎?」

  「我該怎麼辦?」柳原不知所措地問道。

  「我會仔細思考後,再具體告訴你該怎麼做。這件事,關鍵看你我怎麼做,而且也會影響到最終的結果。所以,只要按照我說的做,就絕對錯不了,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財前似乎在暗示什麼,然後,他走到柳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柳原微微點了點頭。

  「瞭解就好。今天就先這樣吧,你可以走了。」

  柳原鞠了一躬,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教授室。

  柳原一離開,財前立刻叼了一支雪茄,吸了兩、三口,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之後邁著平靜的步伐走出教授室。

  一走出教授室,五、六名醫局員正在相距十米的地方聊著天,但他們一看到財前,立刻慌慌張張地走開了。如果沒有這場官司,全體醫局員應該會在玄關列隊迎接自己參加國際外科學會凱旋歸來。想到這裡,財前心裡湧起一陣苦澀。當他走在走廊上,遇到各科醫局員或護士、病人時,他們都故意裝作不知道今天早報的事,恭敬地行禮打招呼,但一旦擦身而過,便立刻向財前投以好奇的眼光,竊竊私語著。財前極力克制內心的不快,裝出神情自若的樣子,繼續走自己的路。

  來到第一內科副教授室門口,財前沒敲門就推門而入。伏案工作的裡見驚訝地轉過身來,一看到是財前,便出聲招呼。

  「呀,你回來了。」他立刻起身迎接,拉了一張椅子給財前。

  「我回來了。昨晚剛回來,聽我們科的柳原說,我不在的時候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多謝了。你打到慕尼黑和巴黎的電報都收到了,這是我帶給你的禮物。」

  他把在德國買的萬寶龍鋼筆放在裡見面前。

  「謝謝,這正是我需要的。」

  裡見使用的鋼筆已經很舊了,他立刻接過來道謝。

  「今天早上的《每朝新聞》怎麼會突然登那種東西?」他關心地問道。

  「你問我為什麼,我也是晴天霹靂,根本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直截了當地問你,你打電報到巴黎,要我速回國時,是不是已經知道家屬準備告我了?」

  「不,如果我知道的話,措辭會更堅定。我打電報給你,是因為死因並不是術後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醫生應該負起責任,盡可能趕快回國,由你親自安撫家屬。現在回想起來,我的電報實在沒把話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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