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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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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搭上飛往大阪的班機,財前的思緒再也無法平靜,整個人癱在座椅上。 《每朝新聞》的記者離開後,他面帶微笑地和前來迎接的人打著招呼,關於自己被人控告的事一個字都沒有透露。 原本預定隔天要去文部省向日本外科學會事務所報告回國事宜,也都交由佃講師代勞了。財前和家裡聯絡後,便搭上前往大阪的最後一班飛機。 目前的頭等大事,就是趕去鵜飼醫學部長家,即使拋開一切也在所不惜。但該怎麼向鵜飼醫學部長解釋?財前伸手關上座位上的閱讀燈,閉上眼。雖然身體極度疲勞,但頭腦卻異常清晰,他詳細地回想著過世的佐佐木庸平從手術前至手術後的所有表現。即使手術那麼成功,卻仍然發生這種不測,看起來問題應該不在術後的處置,而是術前檢查——想到這裡,財前猛然一驚。財前的眼前出現了手術前拍攝的那張肺部X光片,左肺上小指頭般大的陰影立刻搖身變成一個可怕的灰白色圓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裡見擔心的那樣,那可能並不是肺結核的舊病灶,而是轉移到肺部的癌細胞的陰影——財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萬丈深淵的絕望。只靠兩張X光片就找出了裡見也沒有發現的賁門癌龕影時內心的驕傲,以及手術時發現除了賁門部以外癌細胞並沒有轉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時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沒有發現癌症已經轉移到肺部。手術後,當病人發生呼吸困難時,也沒有意識到癌細胞已經轉移到肺部,更沒有理會裡見提出的「萬一……」等諸如此類的意見,想到這裡,財前不禁咬牙切齒。沒想到醫術高明的自己,竟然會疏忽掉癌細胞已然轉移到肺部的情況,把手術後的呼吸困難當成是術後肺炎,完全沒有採取針對癌性肋膜炎的處置。如此一來,自己至今苦心經營的聲望和成就將一舉崩潰,甚至可能被一腳踢下國立浪速大學教授的寶座!在收到裡見第二封催促自己回國的電報時,為什麼沒有想到這件事?如果當時取消意大利的行程,立刻啟程回國,就可以掌握佐佐木家人的動態,或許就可以用和解的方式平息事端。但事到如今,一切都為時已晚了。 財前覺得自己被徹底擊潰了,不禁回憶起當年貧困窘迫的日子——想起曾經寄宿在三迭大的朝北房間、像菜蟲一樣蜷縮在硬得像貝殼一樣的被子裡挨餓受凍、在車站前的食堂胡亂填飽肚子的學生時代;也想起了畢業後從無薪助理爬到有薪助理的三年光陰和歷經講師、副教授的十六個年頭,才終於抓到可以爭取教授一職的機會;更想起自己在那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鬆懈、激烈無情的教授選戰中驚險獲勝,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一旦失去了這些權位,就意味著財前五郎人生的毀滅。財前重重地搖著頭,似乎想擺脫那股迎面襲來的後悔和不安。既然事已至此,真該慶倖事情發生在自己出國的期間,現在,只能充分運用自己的學識和政治手腕,就算再怎麼狡辯,再怎麼不擇手段,都不能承認自己有醫療疏忽——財前下定了決心,但已經汗流浹背的身體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財前走出大阪伊丹機場,避人耳目地壓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門。十一點過後的機場大廳空空蕩蕩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調地趕來接機。杏子一看到財前,立刻紅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說到一半,喉嚨就哽住了。財前一語不發地點了點頭,心疼地摟住杏子的肩膀。 「車子等在門口,快上車吧。」又一語帶責備地說完,便率先走出了機場大門。 「杏子,你另外叫一部出租車先回家,我和五郎現在馬上去鵜飼教授那裡,我已經打過電話給鵜飼教授了。」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門口的車子,駛向鵜飼位於寶琢的家。 深夜的國道上,來往車輛稀少,時速超過八十公里、行駛在漆黑道路上的車內充滿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一並沒有怒斥財前的失敗,但如此默不作聲反而更令財前感受到又一的震怒非同小可。 「爸爸,這次給您添麻煩了,還勞煩您安排我去見鵜飼醫學部長……」他低著頭道謝。 「不,鵜飼教授說不見。」 「咦?不見?」財前的聲音頓時泄了氣。 「你不必這麼洩氣。即使他說不見,到了這種時候,也非要他見我們不可。」又一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 沿著兩旁都是松樹的坡道前進,向左轉,就到了鵜飼家。車子停在高高的大谷石(日本栃木縣大穀產的一種石頭)門柱前,一下車,又一快步上前按了門鈴。玄關前的燈亮了,女傭打開小門。 「我是浪速大學的財前,要找鵜飼教授。」 鵜飼似乎已經事先交代過女傭——「真不好意思,老爺說今天晚上不見客。」 說完,她立刻想要關門。 「別這麼說,至少在玄關……」 又一從年輕女傭的旁邊硬擠了進去,大大咧咧地走向玄關。 「鵜飼教授!真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財前來向您請安!」 他的聲音響遍了整間屋子。屋內有了動靜,鵜飼夫人出現在玄關。 「夫人,這麼晚打擾真不好意思,我們一下飛機就匆忙趕來,想要在玄關向鵜飼教授打聲招呼,並向他致歉。」 鵜飼夫人鼓著腮幫子擺出一張難看的臉。 「如果是這件事,我先生剛才應該在電話裡就告訴你了,今晚不想見你們。如果有事的話,請明天去辦公室找他。」 「這就要麻煩夫人您通融一下了,雖然我十分瞭解深夜上門拜訪很沒禮貌,但實在很想要見到鵜飼教授,哪怕一下子也好,就讓我這把老骨頭見他一面吧……」 他低聲下氣地說完,就一屁股坐在玄關的石臺上。鵜飼夫人一臉為難的樣子。「我不知道我先生會怎麼說,我這就去轉告,請在客廳等一下。」說完,她便走了進去。 十二、三迭大的歐式客廳裡放著一套豪華的沙發和裝飾櫃,裝飾櫃旁,掛著教授選舉之前財前所送的畫家染井的作品。又一似乎也發現了,他五味雜陳地看著染井所畫的巴黎聖母院。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鵜飼醫學部長苦著一張臉走了進來。 財前立刻跳了起來。 「你們這種強人所難的見面方式真讓人生氣,不管有什麼話,明天早晨到我辦公室來說!」鵜飼的聲音充滿怒氣。 「對不起,雖然我很清楚一定會惹您不高興,但我非要在今晚見到您不可。在羽田機場時,《每朝新聞》的記者拿了明天的早報給我看,我才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於是,立刻轉搭日本航空的班機趕回大阪。」 財前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又一在一旁趕緊補充。 「教授,雖然他有所顧慮,不敢在深夜造訪您,但我說服了他,此刻分秒必爭,是我硬拉著他上門的。總之,請您先聽一下當事人的說法。我也是今天中午突然接到我女兒的電話,說是收到了法院寄來的書狀,簡直是晴天霹靂!聽說剛才在羽田已經變成媒體炒作的話題,更是刻不容緩地趕了過來。」 又一一副縮頭縮尾的樣子。鵜飼則氣得滿臉通紅。 「我才傷腦筋呢!傍晚的時候,《每朝新聞》的記者要求見我,毫無預示地告訴我打官司的事,你能想像他要求我對此事發表意見時,我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嗎?校內所有人都知道在教授選舉時,我大力推薦財前。所以,這件事很可能使反對派蠢蠢欲動,你有沒有考慮到我的立場?」 「我沒想到會給您帶來這樣的麻煩,真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我的歉意,真的很對不起。」財前低著頭。 「麻煩?對不起?你難道以為嘴巴上這麼一說就沒事了嗎?我推薦你當上教授,現在卻搞得連我自己的立場都岌岌可危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和你談任何私人的問題,有事的話,可以通過學校的正常渠道申請和我面會,請你們趕快走吧!」 「教授!不管您怎麼罵我,我都不會回嘴,但請您再幫我一次!」 財前拋棄了面子,拋棄了自尊,在鵜飼的面前跪了下來。 「幫你?你還想要我怎幫你?」他的語氣充滿嘲諷,似乎竭力想撇清彼此的關係。 「我知道您非常生氣,但那只是不懂醫學的家屬亂告一通,我完全沒有任何醫療疏忽。」 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又一也在一旁幫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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