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七六


  東面色蒼白地離開窗前,無力地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想向東京的船尾報告結果,卻突然停了手,先撥到了金澤。不久,金澤大學的總機接起電話。

  「請幫我接外科菊川教授。」

  電話立刻接通了。

  「我是菊川……」彼端傳來那個沒有抑揚頓挫、不甚清楚的聲音。

  「我是東。菊川君,對不起……」東落寞地說完這句話,便無言以對。

  菊川沒有搭腔,話筒兩端陷入了一陣漫長的沉默。

  東無法承受沉默,終究開了口:「十六票對十四票,只有兩票的差距。無法讓你當上教授,全怪我力不從心,真不知道該如何向你致歉……」

  他語帶顫抖,但彼端的菊川仍然沒有搭腔,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讓您為我操心了……那麼,請容我失禮了。」

  菊川既沒有責難,也沒有質問,說完這句話後便平靜地掛上電話。這份平靜令東的內心泛起一股難以承受的痛楚。在這次教授選舉中,受傷最深的既不是自己,更不是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而是根本沒有積極意願想成為浪速大學教授的菊川,他不幸地淪為恩師船尾和東謀求私利和實現野心的工具。然而,他卻毫無怨言,一如往常地以平靜的口吻應答。掛上電話後,菊川那份淡然的斷念、隱忍以及悲愴的憤慨化為一柄無形的重錘,重重地敲擊著東的心頭,傷害了菊川以及選戰慘遭潰敗的嚴酷事實,吞噬了東的身心。

  在北方料亭「萬力」的包廂內,慶祝財前當選教授的賀宴正熱鬧登場。鵜飼醫學部長和財前五郎背對著壁龕,婦產科葉山教授、校友會幹部岩田重吉、鍋島貫治和財前又一分坐兩側,和式房裡的矮桌上放著一尾足足有一呎五吋長的鯛魚刺身雕花。

  鵜飼醫學部長臉頰泛著桃紅:「財前,當上教授後的感想如何?」

  穿著嶄新的黑色禮服,炯炯有神的雙眼滿溢喜色的財前立刻端坐起上身:「全拜鵜飼教授和各位長輩的提攜,我才能有驚無險地贏得這場教授選舉,所以,現在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還來不及體會喜悅。」

  坐在末座的岳丈又一也盛裝出席:「全靠各位教授全心全力的幫忙,小婿才能當上教授,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各位。現在我總算拿到了十幾年來一直夢寐以求的勳章,簡直就像我自己當上教授一樣,心情可好呢。這些年來我從早到晚穿著白袍,像在掏陰溝似的拚命賺錢,如今總算得到了回報!哈哈哈哈。」

  唾沫從又一肥厚的雙唇中飛濺出來,他樂不可支地高聲大笑。那毫不掩飾的露骨言行,讓鵜飼和葉山都忍不住面面相覷。

  「又一兄真是真情流露啊!早知道可以用這種方法拿到勳章,當初我就不該急著把女兒嫁出去,呵呵呵呵!」醫師公會會長岩田重吉也發出怪笑附和著又一。

  鵜飼面色凝重地問:「野阪君怎麼還沒來?」他用眼睛示意著為整形外科野阪教授預留的空位,似乎想換個話題。

  「他說有個非得他親自處理的急診病患,可能會晚到十五分鐘左右。」葉山轉達了野阪的話。

  「野阪這個人雖然不好相處,但這次他掌握的野阪派七票是決定勝負的關鍵,所以,必須肯定他的功勞!」

  鵜飼一說完,葉山立刻不滿地說:「但我這麼真心誠意地拜託了他兩次,財前最後只以十六對十四的兩票之差贏了菊川,還是讓我無法接受。在第一輪投票時,財前已經得到了十二票,在決選投票時,如果野阪君掌握的七票如數投過來,應該是十九票才對。」

  坐在葉山旁的岩田也瞪大了金框眼鏡下的一雙小眼睛。

  「恕我直言,我們之前已經用一票十萬元的代價請他幫忙了,決選前一天,又再次做了加碼的動作,但財前最後只得到十六票,的確有點少。野阪教授到底有沒有幫我們整合那七張選票?」他歪著腦袋一臉納悶。

  鍋島也表達了意見:「這件事我也有點想不通,但也不可能向每個教授打聽是否按照事先的約定投票。話又說回來,雖然野阪教授到底有沒有把那七票如數投給我們值得懷疑,但至少也是因為他的幾張選票,才能夠險勝菊川。」

  「在這麼緊要的關頭,沒想到岩田君和鍋島君竟然會做出那種讓我嚇破膽的事!大河內教授在決選投票前一刻的爆炸性發言,簡直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鵜飼質問的口吻讓岩田和鍋島難堪地摸著頭。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該怎麼為這件事向您致歉,但我們不僅把禮金袋帶了回來,連作為禮物的茶罐,乃至撕下的包裝紙碎片也都帶了回來,沒有留下絲毫的物證。希望您看在這一點的份上,別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正當兩人尷尬地道歉時,野阪現身了。財前五郎從主位上站了起來。

  「這次全靠野阪教授的鼎力相助,才讓我有幸躋身教授的行列。」

  「不,恭喜了。這麼看來,我的支持也值得了。」野阪先說了道賀之辭,又向所有人打了招呼,「謝謝各位的邀請,這麼晚來,不好意思。」

  鵜飼露出親切的笑容:「野阪君,這次謝謝你的大力相助,這回的教授選舉非同小可,對我在校內的處境也會產生極大的影響,所以,我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又一在末席跪坐著,往前欠了欠身:「野阪教授,我是財前又一,照理說之前就應該去拜訪您,但又怕給您帶來麻煩,所以才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次多虧教授您的大力支持,才讓小婿當上了教授,由衷地感謝您的支持!」

  又一誠惶誠恐地向野阪打招呼,並擠到他的身旁為他斟酒,絲毫沒有流露出曾經兩次通過岩田和葉山展開金錢攻勢的樣子。

  野阪的表情卻十分複雜:「謝謝你這麼客氣。財前君的當選,讓我們這些支持他的人也感到努力是值得的,你不用客氣,大家彼此彼此啦。不瞞你們說,當初,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曾經特地私下拜託我要支持菊川。而且,船尾教授還利用自己的身份,對我們這一派中的基礎組教授下了很多的工夫,曾經有一陣子,我們派系幾乎快四分五裂了。面臨這樣的情況,原本我還希望能夠如數掌握這七票的動向,但從結果看來,我們這一派中還是有一、兩個人跑票了。所以,寄放在我這裡的這一部分就歸還給你……」

  野阪早就看穿鵜飼等人心中的疑慮,機敏地先發制人。他從上衣內袋裡拿出一個像是裝著錢的信封袋,推到又一的面前,又一立刻跪膝倒退了幾步,把錢推了回去:「野阪教授,您別這樣,既然都已經交給您了,哪有拿回來的道理……」

  「不,既然我沒有完全依約行事,便沒有理由接受。」

  「不,不,這又不是買賣,何必計較這種小事……」

  又一再度把錢推回去,野阪也不認輸地推回來,正當兩人你來我往地僵持不下時,鵜飼出面調停了。

  「野阪,這些錢給你作為部分研究經費,不需要和選票聯繫在一起,既然是資助你的研究經費,你就收下來吧。改天,財前婦產科那裡有病患需要整形時,你就多關照一點。而且,在這種慶賀的場合,這樣推來推去的也不象話嘛。」鵜飼四兩撥千斤地解決了問題。

  「那,就讓我們一起為財前教授的將來乾杯吧。」

  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杯子。

  「為財前教授和浪速大學乾杯!」

  鵜飼的話音一落,立刻響起此起彼落的「乾杯」聲,但席上每個人心裡打的主意卻遠遠和「為財前教授和浪速大學乾杯!」這句話八竿子打不著——鵜飼希望藉此機會為下一任的校長選舉打好基礎;葉山渴望自己能夠進一步成為鵜飼主流派的核心;野阪期待因此成為鵜飼主流派的一分子;岩田和鍋島打著能善加利用這些現任教授的主意;又一則希望可以獲得更高的名譽和更大的財力。這些人各懷鬼胎地幹了好幾杯,而財前在低著頭感謝眾人為他乾杯之際,內心也燃起了新的名利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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