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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剛才,選考委員會委員長大河內教授的發言,似乎在暗示本次的教授選舉中存在許多問題,我雖不才,但據我所知,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疑慮。我認為不能單憑一件在和教授會完全無關的場合發生的事來以偏概全。」

  「鵜飼,你太放肆了!我可是握有千真萬確的證據……」

  大河內聲色俱厲,而鵜飼卻仍一臉鎮定。原來,昨天晚上岩田重吉和鍋島貫治就已經向他報告過,雖然對大河內的金錢利誘以失敗告終,但他們將對方拒收的現金連同禮物一起帶了回來,沒有留下絲毫的把柄。

  「好了,好了,大河內教授,別這麼激動,請相信我這個醫學部長吧。而且,在沒有具體物證的情況下,就不分青紅皂白地隨便使用違法亂紀這樣的字眼,反而會造成教授選舉的混亂,延誤了選舉流程的進行,更會讓校外的人看笑話。各位,我們就以大河內教授剛才這番嚴肅的訓詞為宗旨,按原定計劃開始進行嚴肅而公正的決選投票。」

  鵜飼巧妙地轉移了大河內的鋒芒,以現任醫學部長的身份強行宣佈開始投票。

  學務主任迅速地將蓋有浪速大學校徽水印的選票發給三十位教授。

  鵜飼環顧室內宣佈:「請用單記、無記名的方式,在菊川升和財前五郎兩位候選人中選出一位。」

  有些教授早已決定想投的候選人,毫不遲疑地奮筆疾書;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後才慢慢地提起筆,每個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鵜飼將肥胖的身軀倚在桌上,握筆寫下名字後,視線隨即瞟到掌握著財前與菊川的選戰勝敗關鍵的整形外科野阪教授身上。只見野阪單手托腮,閉著眼睛陷入沉思,不一會兒,突然揮筆書寫,並迅速將選票折成四折。此刻,野阪派的皮膚科幹教授和小兒科河合教授也紛紛落筆。會議室內響起一陣折迭選票的聲音,學務主任見狀拿起投票箱收回選票,並將投票箱放在鵜飼面前。

  「現在,我們立即進行決選投票的開票。」

  學務主任拿起粉筆面對黑板。

  「菊川升……」開出第一票後,菊川的名字下方畫上了「正」字的第一畫。

  「財前五郎……」財前的名字下也被記上一票。

  「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

  在一片鴉雀無聲中,鵜飼洪亮的唱票聲在室內迴響著,黑板上,財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筆劃數你來我往地一畫一畫增加,每畫一筆都卷起一陣令人窒息的熱氣。

  「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菊川升……財前五郎……」

  隨著唱票的聲音逐漸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鵜飼內心焦躁不已。

  葉山、今津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野阪則表情微妙地看著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誰;而其他的教授也熱切地盯著票數的消長。兩人的票數一直咬得很緊,只在一票之間爭得你死我活。

  「財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財前五郎……菊川升……財前五郎。開票完畢。」

  開完最後一張選票時,鵜飼的額頭滴落一顆碩大的油汗;而分屬財前支持派的參謀葉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參謀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學務主任冷靜而迅速地統計票數。

  財前五郎 十六票
  菊川升  十四票

  當學務主任用粉筆寫下結果的那一剎那,原本屏氣凝神地注視著黑板的教授們頓時發出一陣騷動。紛亂中,今津的臉色顯得特別蒼白,葉山的雙頰上則泛起喜悅的紅暈,掌握這場選戰勝敗關鍵的野阪表情複雜難辨,只有大河內冷漠地別過臉。

  鵜飼克制著勝選的興奮,緩緩站起身來,高聲宣佈:「根據剛才的決選投票結果,由本校的副教授財前五郎當選第一外科繼任教授。」

  財前五郎邁著沉重的步伐前往醫學部長辦公室。再走十幾米,和鵜飼醫學部長面對面的那一剎那,即將決定自己耗費十六年的光陰——尤其是最近這十個月來廢寢忘食、不擇手段瘋狂爭取的教授寶座,最終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這兒,一陣狂亂的心跳拍打著他的胸膛,他的手腳幾乎不聽使喚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學務主任的電話,告訴他:「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已經結束,請你到醫學部長辦公室一趟。」從對方的話中,財前絲毫感受不到任何關於勝負的暗示。

  站在醫學部長辦公室門前,財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然後推開了門。

  「我是財前……」他站在鵜飼的辦公桌前鞠了一躬。

  鵜飼特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決選投票已經在剛才結束了,總投票數三十票,開票結果——財前候選人獲得十六票,菊川候選人獲得十四票。因此,財前候選人以兩票的優勢獲選為教授。請問你接受這項職務嗎?」

  他以慎重嚴肅的口吻宣佈決選結果。這一瞬間,財前心中的喜悅彷佛要從胸口迸發出來一樣,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雙眼炯炯有神,緊張萬分地說:「恭謹受命。」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財前,真是太好了。老實說,我終於松了一口氣。」

  鵜飼也卸下公事公辦的姿態,真情流露地說出了心裡話。對鵜飼而言,支持財前者的多寡攸關身為醫學部長的自己的實力。因此,這句話與其說是對財前說的,倒不如說是一種強烈的自我滿足。財前努力克制住身體深處不斷翻騰的喜悅,百感交集地說道:「我能夠得此殊榮,全拜鵜飼教授的大力協助所賜。在因我的督導不周而發生醫局員去金澤的醜聞後,我甚至開始灰心,以為會在這次教授選舉中失利。也正因為如此,讓我更深刻地感佩,如果沒有鵜飼教授的大力協助,自己就不可能在今天的教授選舉中獲勝。」

  「對,當時我也傻了眼,但又不能見死不救,便火速請葉山教授採取補救措施,可能因此奏了效。不過這次我真的是為你操夠了心,所以,希望你不要輕易忘記這次的經歷。」

  鵜飼滿足地看著財前彷佛聆聽上帝的聲音般聽著自己說話的樣子。

  「教授,不需您的提醒我也永生難忘。對於被自己信賴的教授棄而不顧的我來說,鵜飼教授的恩情,我一輩子銘記在心,即使您要我忘了這份大恩大德,我也不可能忘得了……」

  鵜飼露骨地賣著人情,財前也像演戲般誇張地表達自己的感激。

  「嗯,聽你這麼一說,我覺得自己這麼辛苦也是值得的。」

  鵜飼瞇起雙眼:「財前君,不,財前教授,希望你瞭解,教授和副教授是不同的。以前擔任副教授時大家可以容忍的事,在當了教授以後,別人就不會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看待了。希望你在提升研究成績及診療成果的同時,更要努力陶冶自己的人格。尤其像你這樣過度自信的人,如果不特別警惕,以前的自負、好出風頭就不再只是性格上的缺點,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讓你狠狠栽個觔鬥!萬一發生這種事,就不單是你個人的問題,也會為支持你的鵜飼派帶來很大的困擾。這點請你務必謹記在心。」

  鵜飼提醒財前身為教授後應有的心理準備,也不忘強調支持財前的鵜飼派。

  「財前沒齒不忘,但我畢竟初出茅廬,今後還請您多加指導。」

  財前朝自大的鵜飼恭敬地鞠了一躬後,轉身離去。前一刻,當自己踏進這間房間時還是一介副教授,十幾分鐘後,卻儼然成為國立大學的少壯派教授了!他用盡全身的每個知覺細胞感受著命運的輝煌轉變,踏出充滿自信的步伐。

  東頹然地癱坐在教授室的椅子上。

  菊川升以十四票對十六票敗北——原以為菊川雖然無法大勝財前,但至少可以以些微差距險勝。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東不惜犧牲自己寶貴的一票,更精心策劃反向利用醫局員去金澤一事,將財前支持派逼入絕境。為了給財前派最後的致命一擊,自己忍受了那麼大的屈辱迎接東都大學船尾教授來大阪,以期做好確實的固票工作,然而,最後卻功敗垂成,菊川還是敗給了財前!

  東無力地從椅子上站起,看著窗外蜿蜒的堂島川。暮色中,堂島川的河面閃著冷冽的波光,緩慢流淌的河流顯得格外陰森冷漠,好似會把一個人的心沖走。此情此景,也如實地反映出東此時那顆降至冰點的心。東呆呆地注視著河面,想起妻子政子曾說過的話——船尾教授不僅在厚生省很吃得開,在勞動省的人脈也很廣,萬一菊川先生落選,好不容易談好的近畿勞災醫院院長的位子恐怕會生變,佐枝子唯一的親事也會因此告吹。如果真到這種地步,我們該怎麼辦?當時,被東當做過耳秋風的一番話如今卻一語成讖!從東京特地趕來大阪力挺的船尾在聽到菊川敗北後,是否就會摸摸鼻子因此作罷?……東的一顆心已經陷入無邊無際的深淵。菊川的敗北,也使得自己失去了私下決定的可以讓愛女佐枝子託付終身的人選,這更將東籠罩在一片絕望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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