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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佃看著金澤市區地圖問司機。

  「對,在幾丁目?」

  「我們要去三丁目的菊川升家,可不可以請你幫我們找一下?」

  出租車立刻從電車大道左轉,在迷宮般的蜿蜒小路上穿梭。一路透過車窗看著屋頂上積滿白雪的房子門口的門牌,走了大約兩個街區,司機停下車,手指著門牌。

  「到了,就是這家。」

  已經到了巷子的盡頭,只有一幢用土牆圍起來的平房孤零零地立在那裡,彷佛已然被世間遺忘。土牆和院子裡的樹上都頂著一層厚雪,只有通往玄關的鋪石上的雪已經清掃乾淨了。

  佃和安西用力搓掉鞋底的雪以防滑倒,剛走到門前並不算很大的正門,裡面便走出來一個年近五十包著頭巾的女人。

  「請問是哪一位?」

  她親切地看著兩人。佃說自己和安西是從大阪的大學來的,她立刻用金澤話大驚小怪地說:「是嗎?原來是從大阪大老遠趕來的客人。但教授還沒回來,請進來坐著等他吧。我是幫傭,請別客氣。」

  她帶他們走進六迭大、放著桌爐的房間,壁龕內掛著一幅畫軸條已經磨損的廉價字畫,屋內連一枝花都沒插,喪偶鰥夫居家特有的單調無趣在這裡表露無遺。

  「請把腳伸進桌爐吧,我馬上點火。」

  幫傭往桌爐裡加炭時,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

  「啊,好像回來了。」

  她立刻起身迎接,似乎準備向主人通報佃等人的造訪。菊川以低沉的聲音小聲地嘀咕了兩、三句,便一身黑色西裝、手提公文包,一臉納悶地走了進來。佃和安西慌忙坐直。

  「請問是菊川教授嗎?我們是在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從事助理工作的佃和安西。趁您不在府上的時候登門打擾,萬分抱歉!」

  菊川看了一眼兩人的名片,簡單地答了一句:「我是菊川。」

  菊川隔著桌爐,在佃和安西的對面坐了下來。他的臉消瘦而陰鬱,一雙銳眼顯得格外清澈。他穩重地緊閉著雙唇,看起來應該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佃和安西感受到空氣中有一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沉悶。

  「我們代表第一外科的全體同仁,誠懇地前來拜託菊川教授。因為事態緊急,才會如此冒昧無禮地登門造訪。」

  「拜託我?是怎樣的拜託?」

  佃在桌爐前端正地跪坐著。

  「就是為了這次第一外科繼任教授選舉的事,相信菊川教授您已經接到通知了,在前天的教授會投票中,無法決定下一任的教授人選。目前決定,將在二月五目的臨時教授會上舉行決選投票,決定到底由菊川教授還是本校的財前副教授出任。在得知將要舉行決選投票的那一剎那,長期接受財前副教授指導的全體醫局員頓時茫然若失,醫局內部陷入了出人意料的混亂。有些人準備向不支持財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的東教授遞交抗議書;也有人準備和校友會串聯,要大規模地發動支持財前副教授的運動,各個情緒激動,令人擔心會對日常的診療工作帶來負面的影響。身為醫局長的我和同行的安西雖然極力安撫醫局的工作人員,卻力不從心。為了平息目前的混亂狀態,唯一的辦法就是由我們兩個人代表醫局全體同仁直接拜訪菊川教授。所以,今天才會如此冒昧地突然登門拜訪。」

  佃緊張地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菊川將雙腳伸進桌爐內,雙手互抱地端坐著,面無表情地聽著。佃又繼續說道:「我們完全沒有試圖挑剔菊川教授的失禮念頭,相反,在心臟外科方面成績斐然的菊川教授是我們這些有志於外科醫學的人的榜樣,我們對您深表敬意。但與此同時,在我們的內心還有另一種矛盾的心情,我們迫切地希望直接指導我們的財前副教授可以升上教授。相信您也知道,東教授致力於學術研究,是一位地道的學者。因此,研究人員的指導工作、與就職單位斡旋以及籌措研究經費等所有的雜務都由財前副教授一手包辦,他為此耗費了大量的心思和時間。但財前副教授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門診和醫學部授課等本職工作以外,還十分盡責地處理研究室的所有雜務,連年輕助理前往地方醫院赴任,他也會一一舉辦歡送會加以激勵。這種溫馨的關懷給了我們莫大的支持,醫局員對財前醫生的感情已經不是尊敬、信賴、景仰這些冠冕堂皇的字眼所能表達的。對我們醫局員而言,第一外科的教授非財前副教授莫屬,每一個人都堅信財前醫生就是繼任的教授,但菊川教授卻突然出人意料地……」

  佃慷慨激昂地說到一半,安西打斷了他的話。

  「菊川教授,您的確很有實力,您的實力使您的票數和堅決反對外來教授的財前派之間只有一票的差距,因而不得不採取決選投票的方式。這次教授選舉中,由支持菊川教授的東派、支持財前副教授的鵜飼醫學部長派,和支持浪速大學校系下的德島大學葛西教授的革新派這三派人馬混戰廝殺,引發了各種激烈的選舉運動,才會使大學出現目前這種最為人詬病的嚴重混亂狀態。在我們第一外科醫局內部,那些堅決反對外來教授的激進派已經決定針對菊川教授展開阻止運動。事實上,今天早晨,我們從大阪出發前,好不容易才穩住了這些激進派,我們保證會當面向菊川教授報告目前的情況,並一定會帶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覆,要求他們不要輕舉妄動,這樣才得以動身前來拜訪您。」

  雖然他們自己才是最激進的成員,然而安西和佃卻大言不慚,不時偷覷著菊川的神色。菊川仍然面不改色,請他們享用幫傭端來的茶,自己也拿起茶杯放在掌心,注視著茶杯上冒出的縷縷白汽,慢慢地一飲而盡。他的動作平靜之至,看不出他的內心有絲毫的動搖,也似乎讓人覺得方才兩人所言之事於他無關痛癢。佃和安西看在眼裡,更加焦急不安起來,根本無心品嘗端來的茶。佃以跪坐的姿勢向前挪了一步。

  「菊川教授,既然話已經說到這裡,我就開誠佈公地告訴您,雖然家醜不可外揚,但會演變成今天這種情況,全都是因為從很久之前開始,東教授和財前副教授之間就產生了嫌隙。東教授的專業是比較不起眼的肺外科,但財前副教授致力於消化道外科,尤其是癌症手術方面,不管他本人的意願如何,目前他已經是受到極大關注的食道.胃吻合術的年輕權威,不僅在外科學界,在媒體上也成為一顆耀眼的新星。東教授對此感到很不舒服,雖然我不該這麼說,但每次學會雜誌和媒體報導財前副教授時,他就會對財前副教授冷嘲熱諷,我們看在眼裡,都覺得於心不忍。那種忍氣吞聲、唯唯諾諾的副教授或許可以討東教授的歡心,但財前副教授是個鐵骨硬漢,即使是東教授所言,一旦有不合情理的地方,他也勇於表達自己的意見。這種情況日積月累所導致的惡果便充分體現在這次教授選舉中。東教授像丟破鞋一樣拋棄了長期以來一直像賢內助般含辛茹苦的財前副教授,反而支持菊川教授。而且,我們剛才也向您提到過,目前本校內產生了異常激烈的派系鬥爭,東教授或多或少受到了這方面的影響,才會因顧及個人私利而改推薦菊川醫生。因此,菊川教授,您只是被當做一個充場面的棋子——不,我說話太無禮了,東教授支持菊川教授,只是他實現個人野心的手段。您就是基於如此複雜的原因才獲得推舉,而且,即使有朝一日您在強烈反對外來教授、支持財前醫生的聲浪中前來本校就任教授一職,恐怕只是空有虛名,很難持續您目前進行的、足以做出偉大學術成就的研究工作。像菊川醫生您這麼優秀的人材,何必來蹚這種渾水?相信有更適合您前往的地方,這樣也不至於辜負您長久以來熱愛的偉大的學術研究。」

  佃敬畏地低下了頭,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的菊川終於開了口:「所以,你們的要求到底是什麼……」

  他的話絲毫不拖泥帶水,雖然很簡短,卻有種震懾人心的嚴厲。佃和安西的視線不敢正對他。

  「教授,我們十分清楚,這種要求很失禮,也很沒有道理,我們也為此深感痛苦……」

  佃吞吞吐吐地看了菊川一眼。

  「教授,可不可以請您退出?」

  「退出?」

  「對,請您退出決選投票。」

  菊川的表情終於有了一點兒變化。

  「在啟程來此向您提出如此無禮的要求之前,我們不知道猶豫、煩惱了多久。但教授選舉的戰況已經如此慘烈,在前途叵測之際,除了向教授您求救之外,別無他法了!懇求您!」

  佃和安西雙手放在榻榻米上,做出懇求的姿勢。

  菊川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錯愕的表情,保持端坐的姿勢看著窗外。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院子裡,結成一片的積雪閃著雪光,充斥了漸漸在黑夜中沉落的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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