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六七


  菊川將視線移到兩人臉上,不帶任何情緒地問道:「你們要說的就只有這些嗎?」

  「是,希望您可以接受我們的勸退。」佃再度重申自己的請求。

  「我沒有必要回答你們吧。如果你們說完了,就請回吧,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在我們向您如此開誠佈公、衷心懇求後,您仍然無法接受我們的勸退嗎?我們是抱著如果您無法接受勸退就要引咎辭職的決心前來拜訪您的。菊川教授,請您務必體會我們全體醫局員的懇切真情,答應退選!我們是賭上了自己的前途來此拜託您的!」

  佃嘶叫著,卻突然喉嚨哽咽,大滴大滴的淚水奪眶而出。菊川目不轉睛地看著佃,等佃的哭泣稍稍平息後,開口說道:「我並不是主動爭取浪速大學的教授一職的,至於要不要辭退,都必須等決選投票結束後再談。如果你們剛才的話屬實,財前副教授一定會在決選投票中獲選為教授——即使萬一我當選了,也還是可以辭退。總之,距離決選投票只剩四天,我怎麼可能沒有任何正當的理由就宣佈退出?我已經充分瞭解了你們的想法,請回吧。」

  「您的意思是,雖然不會在決選投票前退選,但如果投票結果決定由您擔任東醫生的繼任教授,您就會宣佈辭退嗎?」

  安西試圖讓他做出口頭承諾,但菊川的臉立刻嚴肅起來。

  「難道你們不知道剛才我已經怒不可遏了嗎?你們就這麼闖進我家裡,現在還賴著不走,還想讓我說什麼?不懂得節制的話,反而會把事情搞砸……」

  菊川激動的口氣彷佛打了他們一記耳光,佃和安西恍然大悟般地慌忙說道:「教授,我們太失禮了。我們會對您充滿期待地打道回府,萬一您就任本校的教授,我們全體醫局員將完全不予協助……因此,這將與您往後的學者生涯密切相關,請您務必慎重考慮。」

  撂下這句狠話後,佃和安西用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態度行了個禮後,轉身告辭了。

  菊川走進書房,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似乎努力想要使自己的心情恢復平靜。

  和室的燈光照亮了院子,南天樹的樹枝被沉重的積雪壓彎了腰。菊川注視著彎彎的樹梢,思考著浪速大學第一外科繼任教授候選人一事。去年六月,通過母校船尾教授的引薦,第一次談到這件事,他一開始就沒有太大的意願,但在恩師船尾教授極力說服下終於答應了。十月,去京都召開癌症學術研討會時,在船尾教授的引見下和東教授見了面,隔了一天,又受邀去東教授府上做客,和他們全家共進了晚餐。可以說,全是因為船尾教授和東教授強硬地趕鴨子上架,事情才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地步的。至今為止,他無數次為自己當初的允諾後悔不已。但或許是因為個性軟弱,也可能是對任何事都缺乏積極的態度,才會一直拖到現在,才會造成今天這種進退維谷的局面。

  即使沒有那兩個擅自闖入家門的浪速大學的助理來告訴他,他也比誰都清楚,自己根本不適合浪速大學這種大家庭式的研究室。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七年前離開東都大學,主動要求來到這個不需要受到雜務干擾、可以專心投入研究的金澤大學。無論船尾教授再怎麼說服,自己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明確表達辭意?事到如今,菊川為自己的優柔寡斷懊惱不已。

  不經意地一抬頭,看到書架上妻子的照片正朝著自己微笑,就好像她生前一樣,她似乎正側著那張略帶憂傷的瓜子臉對他說話:你的缺點,就是在學術以外的世界,很容易隨波逐流、優柔寡斷,你要堅強些……學術以外的世界,很容易優柔寡斷——現在回想起來,正是這個缺點使自己身處不利,不僅對自己,也使身體孱弱的妻子承受了極大的負擔。或許正是這些日積月累的沉重負擔,才會使妻子在經歷了多年的肺結核折磨後撒手人寰。想到這裡,菊川的臉上露出了沉痛而又苦澀的表情,終於下定決心般地站起身來,撥通了東京船尾教授家的電話。

  電話一接通,菊川用一如往常般低沉而沒有起伏的聲音,表示要找船尾教授。

  聽到一陣熟悉的乾咳聲,他立刻戰戰兢兢地說:「喂,是船尾教授嗎?我是金澤的菊川,萬分抱歉,這麼晚打電話給您。但有一件緊急的事想和您商量……」

  「什麼事?你很難得會打電話給我。」

  對方似乎在休息,聽起來心情很不錯。

  「是。剛才,自稱是浪速大學第一外科醫局全體同仁代表的佃和安西兩位助理來我家,勸說我辭選教授候選人。」

  「什麼?勸說你辭選……」

  「是。他們說,全體醫局員都一致團結地支持財前副教授,無論決選投票的結果如何,都將阻止我的就任……」他一五一十地向船尾教授報告了來龍去脈。

  「那,你怎麼回答他們的?」

  「我沒有給他們任何明確的答覆。」

  「沒有明確答覆?難道你會接受這種無禮的要求,萌生辭意嗎?」

  「不,我並不是受他們的影響,但我想,即使去這種人事關係複雜的環境,恐怕也無法靜下心來從事研究工作,所以,我……」

  菊川的話才說到一半——

  「住口!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假設你因為這些無禮的傢伙而屈服,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這與我的面子關係緊要,所以,請你不要隨便發出這種未經大腦思考的草率言論!有關這個問題,一切都交給我來辦!」

  「哢」的一聲,對方粗暴地掛上了電話。

  東家的飯廳內,全家正享用著晚餐——雖然時間比平時稍晚了點。東坐在背對裝飾櫃的椅子上,妻子政子和女兒佐枝子分別坐在他的兩側。

  通紅的電暖爐把政子烤得滿臉緋紅,她以優雅的動作拿起湯匙,悄然無聲地喝完了湯。

  「老公,菊川先生真的沒有問題嗎?只要一想到這事,我就坐立難安。」

  「沒問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你不用擔心。」

  東披著針織羊毛衫,撕開麵包,露出從容的笑容。

  「你的『沒關係』根本靠不住,決定要進行決選投票的那次投票,你還不是說沒關係!佐枝子,你說對不對?」

  她似乎在徵求正在低頭用餐的女兒佐枝子的同意。佐枝子用潔白的餐巾擦拭著嘴角。

  「這是教授會決定的,怎麼能責怪父親?」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這不是小事,而是有關你父親繼任人選的問題,而且,菊川先生去年秋天還來家裡,和我們一起用餐了呢。這關係到菊川先生到底能不能成為你父親的繼任教授,怎麼可以這麼事不關己?」

  她刻意把「事不關己」這幾個字說得帶有某種特別的意思。

  「老公,你估計在這次決選投票中,菊川先生可以拿到幾票?」

  「我要和今津教授做最後的討論,才能計算出正確的票數,但在葛西君失去候選資格的狀態下,事情應該正朝著對菊川君比較有利的方向發展。」

  東說完,端起了裝著波爾多酒的杯子。

  電話鈴響了,傭人接了電話。

  「喂?是。什麼?東京的船……請問您貴姓是船什麼?」

  東聞言急忙放下酒杯,走到走廊,搶過電話。

  「喂,我是東。上次令您操心了,但在這次決選投票之前,我們將做好萬全的準備,請您放心。」三天前,在向船尾報告教授選舉結果後,情勢似乎逐漸看好,所以,東也得以以爽朗的聲音報告著。

  「放心?開什麼玩笑,怎麼放得下心?」突然,電話彼端傳來船尾毫不客氣的聲音。

  「發生了什麼事?」

  「你問我發生了什麼事?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今天,代表你們醫局的佃和安西兩位助理去金澤的菊川君家裡,威脅他要辭選教授候選人!」

  「什麼?我們的醫局員嗎?怎麼可能這麼荒唐……」

  「但事實上,這種荒唐的事竟然發生了!剛才,菊川君打電話到我家,說他們好像街頭混混一樣闖進菊川君的家裡,說什麼反對外來教授、支持財前副教授等等一大堆不堪入耳的話!臨走之前,還撂下狠話,說萬一菊川君走馬上任,醫局全體員工將團結一致,絕不提供任何協助。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恕我失禮,浪速大學難道已經喪失了學校的秩序,連助理這種小毛頭也敢這樣到處撒野,膽大妄為地擅自干預教授選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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