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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第六章】

  進入九月,新館也即將落成,遷入新館的準備工作讓整個醫學院上下忙碌不堪,裡裡外外彌漫著一股慌亂的氣息。

  不但第一外科入口處掛的牌子要全部更新,放置診療器具和病歷的置物櫃也得重新整理。此外,十月中旬即將舉辦的滝村名譽教授的七十七壽宴也必須規劃妥當,特別是負責統籌這一切的財前副教授更顯得忙碌不堪。

  財前五郎從早上九點起便接連施行了兩台手術,下午兩點過後,才在副教授室匆匆吃完午餐。吃完飯後,他連忙把當天一早佃送過來的壽宴籌備草案攤在桌上,裡面包含了募款宗旨書、發起人名冊、會場佈置、活動流程等所有數據。

  這份草案是佃遵照財前的意思,甚至找金井講師商量過後才擬定的,因此從名冊的完成到經費的預算都經過嚴密的討論,財前就算不過目也無妨。在這必須全力進行幕後競選活動的重要時期,竟然還要扛這個責任,替名譽教授辦什麼七十七壽宴,真是夠了!他不由得皺起眉頭,把數據瀏覽一遍後,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往教授室走去。

  東教授正坐在桌前,不知在寫些什麼,一看到財前,他連忙問:「有什麼急事嗎?」

  「事實上,是有關滝村名譽教授七十七壽宴的事終於定案了,我想麻煩您幫忙看一下……」他將數據放到桌上。

  東從募款宗旨書開始,逐一過目,看完後說:「財前君,這場壽宴的主辦單位是醫學部嗎?」他的臉色陰沉,聲音卻出奇地平靜。

  「不是,這份宗旨書上也寫了,主辦單位當然是滝村名譽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第一外科……」

  「哦?主辦的果然是我們研究室,這就怪了,為什麼發起人名冊上的總召集人不是我,而是鵜飼醫學部長呢?」

  「關於這件事,我原本也想請教您的,只因這次替滝村名譽教授辦七七壽宴的事和學會無關,純粹只是私人的聚會,而且我知道滝村醫生很喜歡熱鬧,壽宴一定得辦得風光才行。如此一來,關於募款的事,就必須到很多地方去請托,我知道您對這種事一向不耐煩,而碰巧鵜飼醫學部長又好像很想承擔此事,因此,我就乾脆讓鵜飼醫學部長擔任總召集人,做起事來也比較方便……」

  財前態度恭謹,話裡卻暗示:這種活,不是像您這種只會做學問的教授做得來的。

  「原來如此,真不愧是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的副手,這麼為我著想。不僅如此,這次你不只是為我想,連其他地方也都想到了吧?你在這總召集人上面花的心思,不管是對我還是對鵜飼醫學部長,都非常地周到,真教我佩服哪!雖說鵜飼醫學部長嘴裡恐怕不會說些什麼,但心裡想必是非常高興,說不定他還會把他們裡見副教授叫來,跟他說要好好跟財前君學習呢!」東每句話聽起來陰冷得讓人不舒服。

  「還有,財前君,這二百個發起人的數字是怎麼來的?」

  「這點,我也應該早點跟您商量的。事實上,我請醫局長佃君針對經費做了番縝密的推算,結果發現這場壽宴辦下來,會出現一百五十萬的赤字。他說為了避免赤字,必須增加發起人的數量才行。發起人之外的出席者,每人的會費是兩千元,而發起人不管參不參加,都必須交五十元的贊助費,五千元乘以二百人,就有一百萬了。如此一來,經費的問題就解決了。所以,我才想讓鵜飼醫學部長當總召集人,這樣不但可以募集到比較多的發起人,也可以避免為了私人聚會就用上第一外科的名義去向藥廠或是醫療器材公司募款的事發生。」

  「可是,這二百人的名字一字排開,任誰看了都會知道他們就是出錢的大爺,這未免太露骨了吧?不夠的款項再另外想辦法,頂多只能加到一百人,你趕快把它改過來!」東命令式地說道。

  「事實上,我想既然要拜託人家當發起人,應該愈早通知愈好,所以我已經讓佃把二百份委託書送出去了……」

  「你看,財前君,不管是總召集人的事,還是其他事,你嘴上說要找我商量,卻都是已經做了才來找我!如果今天我堅持要做這總召集人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東的話重重地往財前的胸口踏了下去。

  財前一時詞窮了:「幸好只有發起人的委託書送出去而已,除了發起人以外,還有三百封的邀請函要寄,到時再讓鵜飼醫學部長和您並列為總召集人……」他話還沒講完——「別再說了!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自做主張、獨斷專行呢?連商量都不商量一聲,就擅自決定由誰來掛名總召集人,等到我有意見了,才說什麼讓您也怎樣之類的話!說老實話,你就是這點最讓我不高興,至今為止我都不知道提醒你幾次了,要你改進,可是你改到哪裡去了?你不是要在我退休之後接教授位子的人嗎?可憑你這樣的人品,就算我再怎麼舉薦你,別人也一定會出來說話的!所謂的教授,不是只會拿手術刀而已,見識和人品也都要頂尖才行。」東的話咄咄逼人,句句帶刺。

  財前硬壓下即將爆發的火氣:「您對我的指正,我一直都銘記在心……」

  「你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吧?」東馬上把他的話駁回去。

  「隨著我退休的日子愈來愈近,大家對誰要來接任教授的事也愈來愈好奇,這是人之常情,本來新來的人就比快走的人更引人注目。因此,你現在所處的位子就好像是颱風眼一樣,背地裡搞小動作、出怪招,只會招來誤會和反感,造成反效果,所以請你務必自重。話說回來,最近醫局內的氣氛好像很浮躁,該不會連我接班人選的事,都有無聊的流言傳出吧?」

  財前覺得好像讓人揪住小辮子般的狼狽,然而他依然不動聲色:「您也有那樣的感覺嗎?我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已經跟佃君告誡過了,要他管一管。不過,再怎麼說都是五十人以上的大醫局,喜歡興風作浪的肯定不乏其人,確實有奇怪的謠言在傳呢!」

  「奇怪的謠言?」

  「事實上,是有人在傳,或許會有外校的教授進來。」

  「哦?外校的教授……」東的眼睛閃了一下,不過他馬上恢復平靜的表情,「是誰呢?說出這種口無遮攔、沒憑沒據的話……你該不會認為我是那種連通知都沒通知一聲,就把長年輔佐我的副手踢掉的人吧?」他以令人害怕的沉著語氣問道。

  「聽您這麼說,我總算是比較放心了。說老實話,當我剛聽到這個謠言的時候,還在想我絕對不能就此退縮呢!」

  「不能就此退縮,這意思是?」

  「做個一輩子等著升格的副教授。」

  「那麼,萬一臨時出現了阻礙,讓我想推舉你也推舉不成,你要怎麼辦?」

  「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不過,萬一真到了那個地步,我會想辦法讓自己不用忍氣吞聲的。」

  這樣的言語就好像冰冷的刀刃,雙方正面交鋒,你來我往,眼看就要痛下殺手。雖說這柄殘酷的刀刃無形無聲,卻都已瞄準了對方的心臟。

  走出大學醫院的正門,財前五郎坐上門口排班的出租車,令司機往上本町六丁目的鍋島外科醫院駛去。

  一想起剛剛和東教授那番幾乎擦槍走火的言語對決,財前就好想奔到慶子的公寓或酒吧,盡情地喝個痛快,無奈鍋島外科醫院還有一場直腸癌手術等著他。

  鍋島外科醫院的院長鍋島貫治是早財前十屆的學長,也是第一外科出身的醫生,同時還擁有市議員的頭銜,而市政的工作也讓他忙得團團轉,因此,只要有高難度的刀要開,他都會來拜託財前。對財前而言,只要不和學會或醫院的手術衝突,鍋島請他支持,他都會義不容辭地答應。他之所以這麼做,與其說是為了豐厚的外快,倒不如說是看在鍋島對浪大醫學院校友會很有影響力的份上,這也是為了角逐教授寶座所做的政治考慮。

  車子從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往北轉,沿著電車道約行一百米,就看到樓高三層、鋼筋水泥結構的鍋島外科醫院。那是一所擁有一百二十個床位的大型私人醫院。

  財前在醫院的正門前下車,沒請前臺通報,就逕自往院長室走去。

  鍋島一看到財前,就笑容滿面地迎接他:「啊,不好意思,總是麻煩你。」

  他一副好像正打算出門的樣子,沒穿診查的白袍。一身條紋雙排扣西裝,讓鍋島顯得衣冠楚楚。蓄著鬍子的鍋島貫治怎麼看都像是年過五十的商務人士,腦滿腸肥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醫生。

  鍋島把即將接受手術的病患病歷表和X光片擺在財前面前,以急躁的語氣說明了病患的身體狀況和各項檢查結果。財前把五天前剛拍好的片子放在X光片觀測器上,再度詳細地審視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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