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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說完後,今津看了看表,才剛過兩點半。不過,他還是走出門診部,穿越醫院和醫學院之間的廣闊中庭,往醫學院的病理學教室走去。

  醫學院的基礎教室和一天有幾百名病患出入、醫生和護士忙得團團轉的醫院不同,各間教室呈一字排開的建築物裡一片寂靜,連在走廊上行走都得刻意放輕腳步。

  他來到研究病理的大河內教授辦公室前,門上掛著「現在可以入內」的牌子。

  那牌子反面寫的是「正在研究中,禁止入內」,當這面向外的時候,除非是有十萬火急的事,否則是見不到大河內教授的。這位基礎醫學的名教授有多麼難伺候,從掛在門口的牌子就可以知道。

  今津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聽到「請進」後,才悄聲地推開門。雖說同是醫學院的同事,但當上教授才剛滿六年的今津,和早在鵜飼醫學部長之前就已經當過醫學部長的大河內教授,地位是截然不同的,絕對不可能平起平坐。

  大河內教授認出來人是今津,馬上摘下老花眼鏡:「我說是誰呢?原來是今津君。來,坐吧!」

  又瘦又高如鶴一般的體型,加上高高聳起的鷹鉤鼻,大河內教授的樣子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再加上他還有學士院恩賜賞(日本學術界最具權威性的日本學士院各獎項當中,最受人尊崇的便是恩賜賞。恩賜賞是在日本學士院賞的各領域得獎人之中,挑選出特別優秀的一位,頒發皇室賞賜金的獎項。該獎於一九一一年創設。)的黃袍加身,越發有種神聖不可侵犯的威儀。

  今津聽從他的指示,弓著背坐在椅子上。

  「我研究室裡的那些小夥子不管是在病理檢查還是論文審查方面,經常受到您的照顧。今天我又為了乳腺癌疑診的組織檢查來拜託您,真是不好意思,如果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我想直接請教一下大河內醫生的意見。」

  「啊,就為了那件事嗎?那你不用親自跑一趟,派個人來,我們都會詳加解釋的……」大河內按下分機號碼,接到研究室。

  「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托我們做的組織檢查,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吧?如果已經好了,你馬上把它送過來。」

  他剛說完,隔壁研究室的門就開了,穿著白袍的助手拿著檢查報告往教授室走來。他保持直立的姿勢將報告放在桌上,大河內戴上老花眼鏡,確認報告無誤後,跟他點了個頭,他這才退出房間。

  「這個病患不是乳腺癌喲。」

  「咦?不是乳腺癌……」今津不由得反問道。

  「唔,不是乳腺癌,是一種叫做形質細胞乳腺炎(一種乳管擴張症)的特殊疾病。」

  「可是,根據臨床觀察,所有的症狀都和乳腺癌一樣啊!乳房內摸到雞蛋大小的硬塊,腫塊的形狀不明、界限不清,並且和皮膚粘在一起,雖然沒有固定在胸肌上,但腫塊附近的皮膚呈現輕微浮腫,也有泛紅的現象。乳頭凹陷,但沒有分泌出血水或其他異物,我的臨床經驗判斷它是乳腺癌,為了慎重起見,才來做組織檢查的……」他偏著頭思索著。

  「是啊,要鑒別這種形質細胞乳腺炎和乳腺癌,本來就要靠病理組織學才比較容易,由於它的症狀跟乳腺癌酷似,所以臨床上要判斷十分困難。不過,形質細胞乳腺炎和癌是截然不同的,它是由於化學刺激,也就是乳腺分泌物的淤塞以及分解物吸收不良所引發的發炎症狀,不像乳腺癌那樣是惡性的東西。」

  「這麼說來,只要把腫塊摘除就好了?」今津求證地問道。

  「不過,也有學者說這種腫塊會有癌化的可能,因此透過病理組織學的檢查,如果確定有癌,就必須施以乳房切除術和腋下淋巴結廓清術!幸好在這名病患的身上並沒有發現癌變反應,所以,應該不用那麼做吧。」

  大河內頗為自信地回答,並將詳細記載檢查結果的報告交給今津。

  「謝謝您的詳細指導,多虧有您,才能避免因為誤診而導致一名女性失去乳房。病患本身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他鄭重地低下頭。

  「哪裡,那是因為你的謹慎才不致招來誤診,臨床醫師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就糟了,必須謹慎再謹慎、小心再小心!只要對病理檢查不厭其煩,誤診就不會來,雖說這是我的口頭禪,但醫學本來就是始於病理、終於病理的嘛。可是有些人一旦成為老手後,就習慣只憑自己的經驗和直覺,忽略了基礎的病理檢查,才會鑄下無法彌補的大錯。就這一點來看,今津君和傳言所說的不同,是個謹慎小心的人啊。說起外科醫生,有些人總是太相信自己的技術,動不動就要割要剮的。不簡單哪,像東君還有你都已經當到教授了,還能這麼謹慎、踏實,讓人看了就覺得很安心。」

  「像我這樣的晚輩,還不夠資格得到您的稱讚呢!東教授倒是做任何事都很慎重,第一外科有這麼一號人物,對我而言一直是個很大的激勵。想到東教授就要退休了,我就會覺得若有所失啊。」

  今津巧妙地把話題轉到東身上。對於只要打通電話和看報告就可以知道的病理檢查結果,今津親自跑一趟來問,就是為了製造機會好提起東的事。

  不過,大河內並不知道今津心中的盤算:「聽你這麼說,我才想到東君再過半年也終於要任滿退休了。對了,退休後他打算要去哪裡?」他的語氣透著些許的關心。

  「詳細的情況我不太清楚。不過,聽說他好像請了東都大學的學弟文部原次官幫忙,應該可以找到不錯的出路、就此安定下來吧?」這些話都是今津從東那裡聽來的,不過,他只挑了無關痛癢的部分講。

  「哦,沒想到東君也有這方面的本事啊。話說回來,東君退休後,你就要兼著領導第一外科了,看來你不好好加油可不行了。」

  說完後,大河內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今津馬上眼捷手快地幫他點火。

  「這是哪兒的話?我倒希望能有個傑出的人來接東教授的位子,由他來領導我們大家。」

  大河內吸了一口今津為他點著的香煙,狀甚美味地吐出煙霧:「東君打算推舉財前副教授吧?」

  「嗯,這方面的事,我倒沒聽他提起。不過,東醫生實在教人佩服,他跟我說,比起退休後的發展,他更擔心接班人的事,他打算拋棄私情,選一個學問、人品都一流的人來接任。」

  「喔?拋棄私情,選一流的人物……這麼說來,他是不打算推舉財前副教授囉?」

  「好像是這樣。以東教授的為人,他當然很希望能把長期賣力輔佐自己的副教授推上教授的位子,不過,財前君好像一直無法服眾的樣子,讓他十分困擾。不知大河內醫生您有什麼看法呢?」他試探著大河內的心意。

  「唔,這個嘛,財前君和裡見君都是從這個研究室出去的,財前一取得學位,就馬上改攻臨床,而裡見則是十年都留在病理這邊,一直到後來,好像為了什麼事才轉到臨床。從那時候起,財前看上去就比一般人聰明,是個能說會道又能幹的人,很有做外科醫生的天分哪。」

  「不過,就因為憑恃著這天分,最近他越發顯得驕傲了起來。這件事是我從某家報社的醫學記者那裡聽來的,他跟我說,最近他們打算開闢一個醫學諮詢的專欄,並找財前君擔任消化器外科的負責人,於是財前就問對方說其他的負責人是誰。這個記者就說了,在關西還有同是浪速大學出身的第三內科的築岡教授,結果您猜財前怎麼說?他說築岡教授的名氣和能力都不夠水平,要人家找其他人替換。」

  「哦?就連其他執筆人是誰,他都有意見?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狂妄了?」大河內明顯露出不悅的表情。

  「就是因為這樣,東教授才會這麼左右為難啊。說老實話,我身為第二外科的教授,將來必是教授選考委員之一,也很頭痛呢!」

  「原來如此。如果他這麼桀驁不馴的話,也難怪你們要傷腦筋。好,既然是有關人事的正當性,那我也不能袖手旁觀了。」

  「聽您這麼一說,我就安心多了。那麼,關於這件事,我下次再找機會好好跟您請教。」

  今津沒有一下子就把東打算推舉金澤大學菊川升的事講出來。今天就到此為止,只需把要排除財前的消息放出去就可以了。

  考慮到事前放風的效果,今津就此離開了大河內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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