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五


  妻子三知代打開了門。一瞬間,她彷佛在檢查什麼似的,盯著裡見的臉看。這是她十年來一直不變的習慣。三知代和裡見一樣,是個話不多的人,從丈夫此時的神色,她可以知道今天的研究順不順利、看診是不是很累。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有點累,怎麼樣?先吃飯好不好?」她若無其事地問道。

  不管裡見的表情再怎麼陰暗,她都不會打破沙鍋問到底,這種聰慧三知代是有的。表面看來,是因為她生長在書香世家,自然知書達禮;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三知代深知像裡見這樣剛毅木訥、除了學問之外什麼事都不想管的個性,這樣的應對方式應該是最恰當的。對於三知代的這種應對,裡見從來沒有表示過「好」或「不好」。不過,看到裡見能夠專心一致地繼續走研究的路,三知代就知道自己的方式沒有錯。今天也是一樣,裡見看來比平時都累,發現這種情形後她馬上做出判斷,知道他應該不會想要立刻鑽進書房,所以勸他吃了晚飯再說。

  「這個嘛,先吃飯好了。」裡見答道。平常當研究和診療進行得很順利的時候,就算他在吃飯的時間回來了,也是一回來就鑽進六迭大的朝南房間,繼續用他的功。

  可今天裡見卻將公文包往書房一丟,脫下外套,直接坐到餐桌邊。

  「好彥怎麼了?已經吃過飯了嗎?」他問起八歲大的兒子。

  「明天好彥學校要舉行野營活動,不過,他好像有點感冒了,所以我讓他早點吃完飯,先上床休息。」

  「要是跟我一樣體質虛弱就不好了,吃完飯後我幫他看看。」他往好彥睡著的六迭大房間看去。

  沒有好彥的餐桌,是沒有對話的安靜餐桌。三知代忙著舀湯、盛飯,而裡見則默默地接過、吃下。即使如此,餐桌的氣氛並不顯得僵硬、冰冷,那是因為對這兩人而言,這樣的吃飯方式沒什麼好奇怪的。吃完飯後,三知代幫裡見泡了杯熱茶,說道:「名古屋的爸爸寄了封信給你,你要現在看嗎?」

  「喔,是爸爸寄來的?真稀奇,我想馬上拜讀。」

  裡見的父親很早就亡故了,母親也在他大學畢業的前一年去世,因此他對三知代的父親、現任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羽田融,抱著有別於一般翁婿的感情,非常敬重。

  信是用漂亮的鋼筆字寫的,拆開後,每行約十幾個大字,寫著:

  前幾天,我無意中巧遇貴校的鵜飼醫學部長,聽他說你正努力鑽研「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讓我甚感欣喜。學術上無法建立功業的醫者與駑馬無異,生活上的雜事你儘管交給三知代去辦,請放心專注於自己的學問吧!對於我那不成才的兒子,我也嚴厲訓斥他要多跟你學習,努力從事研究,如果有機會的話,還承望你多教導他。

  雖然是封簡短的書信,但從字裡行間卻彷佛看到身為解剖學權威的老醫學家一生精益求精的身影——他連自己唯一的兒子、三知代的弟弟也是拚命督促,以期子承父業,讓他往醫學之路邁進。

  「爸爸還是老樣子,這還真像是他寫的信。」

  說完後,他想到說出「對病患而言,醫生就好像神一樣」的鵜飼,和終身服膺「研究不輟才稱得上是醫學家」的岳父羽田,這兩個人碰到了,會有什麼話題好講?真是詭異。接著他又想起鵜飼曾跟他說「拜託你也學學財前,趕快長大」,想起財前五郎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彷佛要忘掉這些不快似的,裡見站了起來,替已經睡著的兒子把脈。

  脈搏八十,他伸手觸摸他的額頭——不用拿體溫計量也知道,沒有發燒。裡見安心地離開孩子的床邊。

  「我去大哥那裡一下。」套了一件毛衣,他走出了家門。

  從裡見住的法円阪國民住宅區到大哥的家,約是步行二十分鐘的距離。受過戰火蹂躪的內安堂寺町,盡是亂七八糟搭建的房子,其中某個角落掛著「內科 小兒科 裡見診所」的小招牌,正是裡見唯一的哥哥裡見清一開的診所。裡見推開門,進到裡面,玄關處有一雙胡亂擺放的拖鞋,看來有病患來看診了。裡見安靜地坐到候診室的角落,不過,由於診所狹小,診療室和外面只隔著一片玻璃門,所以,裡面在做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

  「嗯,你是感冒了,我開阿司匹林給你回去吃。」這是哥哥的聲音。

  「阿司匹林?只有阿司匹林嗎?醫生,是否打個針、多吃點藥會快一點好?」

  這是一個年輕男性的聲音。

  「不,雖然感冒的症狀很多,但你只是單純的感冒,只要吃阿司匹林就好了。」

  「可是,醫生,反正我有醫保,又不用擔心診療費的問題,你打個針或是多開點藥給我吃,我會比較放心。」病患不太滿意地要求道。

  「我不管你有沒有醫保,反正不需要吃的藥,我就會跟你說不需要。如果你不滿意的話,可以到其他診所去看,只要你有保險,他們就會幫你做不必要的診療,就算你得的是感冒,也會開腸胃藥給你,以求增加點數。像你們這樣的病患和醫生,對那些真正需要醫保的病人而言,是很不公平的!」帶著怒意的聲音敲打著裡見的耳朵,真的很像安於清貧、固守節操的兄長會講的話。對哥哥而言,這種個性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病患好像正慌張地穿著衣服,不久,哭喪著臉的男子走了出來。

  「修二,你可以進來了。」

  大概是護士幫他通報了,哥哥從診療室裡喚他進去。八迭大的房間鋪著木板,哥哥面對邊角已經磨平的診療台和破舊的書桌坐著。

  「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正好現在沒有病人,我們就在這裡談吧。」說完後,他把護士支開,請她去調劑室。

  清一與裡見相差十三歲,雖然才剛過五十五,卻已華髮叢生。看到哥哥歷盡風霜、剛中帶柔的堅毅臉孔,裡見不由得心情一振,有沒有說出今天在門診時發生的令人不快的事,已經不再重要了。

  「沒有,沒什麼特別的事……」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不是這樣吧?肯定有什麼事,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清一的語氣含著父親般的寵溺。

  當下,裡見不再逞強:「嗯,有件令人討厭的事……」他把今天自己和鵜飼教授之間的不愉快說給哥哥聽。

  哥哥清一不動聲色,輕輕點著白髮斑斑的頭用心聽著,聽完後,他說:「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得要領哪!當時你應該不要講得那麼直接,可以婉轉一點,想辦法引導他認同你的看法。如果真是你診斷錯了,那要怎麼辦?事態不就嚴重了?」

  「可是,如果真像我想的是胰臟癌,那可是一刻都拖不得的事。如果今天換成是哥哥你的話,你一定也會跟我一樣,不,恐怕你會說得更直接吧?畢竟你自己……」

  你自己還不是已經做到國立洛北大學第二內科的講師,就因為和主任教授意見不合,讓人故意找碴兒給攆出了大學——他硬是把到嘴的話給吞了下去。

  「我們兩兄弟犯不著一起吃醫學界的冷飯吧?要吃冷飯,我一個人就夠了。」哥哥笑著把話帶過。然而,在裡見的心裡,「醫學界冷飯」這個名詞所蘊含的封建惡勢力,讓他感到不寒而慄。

  週一的門診特別混亂。診療時間明明訂在九點,但八點一到,走廊就已經擠滿了病患,還沒到九點呢,已經有人沒有位子可坐,於是便蹲到了地板上。

  裡見提著永遠鼓脹的大包,進入二樓的副教授室。他馬上打了個電話到門診部。

  「我是裡見,有一個叫做小西菊的病患,她的血清澱粉酶檢查和胃鏡檢查報告應該出來了,你幫我查一下有沒有。」

  年輕的護士應了聲「好」,電話那頭傳來快速翻閱病歷的聲音。

  「胃鏡的檢查結果已經出來了,可是血清的報告還沒有送來我們這邊。要我馬上去檢驗室問問看嗎?」

  「沒關係,我到門診之前,先去檢驗室一下好了。」

  裡見穿好看診的白袍,快速往樓下走去。小西菊今天會來,不知她的血清檢查和胃鏡檢查有什麼結果?他走下通往地下中央檢驗室的陰暗樓梯,一股潮濕的黴味彌漫在走道,天花板和牆壁上還有幾根鋼管從水泥縫中裸露出來。外面春陽普照,光明燦爛,中央檢驗室所在的地底卻不見天日,宛如地窖般的陰森,只有日光燈射出刺眼的青白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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