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一四


  他一講完,鵜飼馬上響應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既然我診斷它可能是胃癌,它就一定是胃癌。像你這樣動不動就檢查、檢查的,是剛出道、只能依賴儀器的臨床醫生在做的事。有經驗的人憑藉的是長年經驗,根本不需要每次都從頭到尾檢查一遍,他們會裁決做最低限度的檢查,剩下的就憑自己的直覺去判斷。如果做不到這點的話,就不能算是獨當一面喔。」語氣中頗不以為然。

  「可是,盡可能多方面、正確的檢查是診斷的基礎,我是想無論如何都要做到滴水不漏,這樣才能避免診斷錯誤的情況發生。」

  別看他說得畏畏縮縮,其實內心有著不可動搖的堅持。

  鵜飼的臉上露出苦笑:「你還真是死腦筋啊!所謂的醫生,對病患而言就好像是神一樣,因此,就算你真的下不了診斷,當下也應該先大致講一下,好安病患的心。像我在面對高血壓、心臟病病患的時候,也通常會施以類似的精神療法。身為內科醫生,更應該做到這一點。」

  「可是,今天的情況非常微妙,很難分清楚到底是胃癌還是胰臟癌……」裡見還想繼續分辯下去,然而——

  「算了,我沒空在這裡跟你玩小孩拌嘴的遊戲。你呀,學術成績也有了,工作也很認真,剩下的就是想辦法讓自己成為成熟的臨床醫生。我原以為你會漸漸長大的,沒想到年紀愈大,卻愈是死腦筋、孩子氣。這下可糟了,我可不想逼你跟我一樣喔。」

  說完後,鵜飼匆忙地走出屏風,命助手取來心電圖,找尋剛剛那名特診病患去了。

  看完門診的裡見,走到設在窗邊的消毒淨手器,這時他才發現窗外正下著雨。

  「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呢?」他仰望天空,喃喃自語。

  「醫生,您不知道嗎?一個小時前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現在比較小了。」年輕的醫局員站在裡見身後答道。

  「好久沒下這麼安靜的雨了。」

  裡見仰望著落下無聲細雨的灰蒙天空,佇立在窗前,讓眼睛暫時休息一下。環顧整間診療室,其他四個負責門診的醫師早就收工了,白色的屏風裡不見半個人影,診療台和桌子都收乾淨了,只有和裡見一組的護士靜靜地在做最後的整理。看一下時間,已經兩點多了。

  「不好意思,跟著我,總是讓你們忙到很晚……」他慰勞般地向年輕醫局員以及護士說道。

  走出了門診間,走廊的椅子上已經沒有人了,掃地的清潔工正忙碌地揮動拖把。為了不打擾她工作,裡見低著頭,沿著走廊的邊緣慢慢行走。穿著不再漿挺、下襬發皺的白袍,步履虛浮得似乎風一吹就倒的裡見,一點都不像是國立大學的副教授,那背影充滿著落單的孤寂。

  此刻,他的內心就像他的背影一樣灰暗。裡見一邊走,一邊想起剛剛鵜飼教授講的話——你這傢伙還真是不知變通!作為一名臨床醫生,你若是不成熟點,我可要傷腦筋了。我原本以為你會慢慢進步的,沒想到年紀愈大,你卻跟小孩一樣,愈來愈不懂事——鵜飼教授的這頓牢騷不光只是針對自己方才的診斷,同時也對裡見從病理轉到臨床的整件事提出批判。其實,裡見的心裡也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浪大醫學院畢業後就馬上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裡見和同期的財前五郎不同,他們那些人是因為病理方面的學位比較好拿,才進入病理學研究室的,可裡見是真的喜歡病理甚於臨床,才選擇了病理學。因此,以財前五郎為首,同期的研究生一旦取得學位就會馬上轉到臨床,只有裡見一人始終留在病理學的領域,整天關在研究室裡,搖動試管、觀看顯微鏡,同時透過細胞和分子的角度,探索人體的奧妙。裡見傾注所有熱情於人類生物學,後來他之所以改變初衷,放棄病理學的研究,改攻臨床醫學,是因為他總是在中庭對面的附屬醫院病房窗邊,看到病患病懨懨的身影。

  他們愈來愈消瘦,出現在窗邊的次數也愈來愈少,終於有一天,他再也看不見熟悉的臉孔。看到這些生命正一點一滴消失的病人,裡見的心裡突然湧起一股願望,與其搖動試管,觀察顯微鏡,和奪走人類生命的東西對望,還不如直接碰觸眼前正在受苦、即將死亡的病患身體,藉由診療幫他們保住生命。於是他決定轉攻臨床醫學。當時裡見才三十四歲,已是大家公認的病理學少壯派講師,因此,在第一內科教授鵜飼的延攬下,裡見以講師的身份歸入他的門下,並在第四年成為副教授。

  鵜飼是一名典型的臨床醫生,對他而言,讓專攻完全相反領域的裡見當副教授,有助於臨床和病理的結合,使第一內科的陣容更加堅實。事實上,自從裡見來到第一內科後,研究室的成績確實有所提升,研究生的論文發表篇數也增多了。然而,關於病患診療的部分,裡見和鵜飼的想法打一開始就南轅北轍。「醫生對病患而言,就好像神明一樣——」說出這種話的鵜飼和認為「在病患的認知裡,醫生必須是最講求科學的人」的裡見,在面對病人的態度上有著根本的差異。

  裡見繼續往前踱步,好像要把苦澀吞下似的歎了口氣,就在經過眼科前面的時候,他不經意地聽到嬉鬧的笑聲。七、八米之外,財前五郎帶著五、六名年輕的醫局員,一路說說笑笑地往這邊走來。魁梧的強健身軀充滿份量地在走廊移動,神氣的眼睛、豐厚的嘴唇開心地笑著,被雨籠罩的陰暗走廊因為他的出現,好像忽然射入陽光般亮了起來。

  裡見不想和財前打照面,他轉過身,回到副教授室,匆匆解決延誤已久的午餐後,馬上著手自己的研究。《利用生物學反應的癌症診斷法》是他這十年來一直在研究的題目。當人類的體內出現癌這種異物的時候,血液裡會產生與其相抗衡的抗體,因此這個方法是從血清學的立場,及早證明發現癌的存在。早在五年前,這個研究即已獲得注重學術報導的《每朝新聞》社頒贈的科學獎,但裡見並不以此為滿足,他希望能研究出更簡單的方法,讓診斷率提高,最好是能在極早期就發現癌症。

  研究的過程中必須不斷進行實驗以獲取可靠的數據,此外還得分析、計算不安定的生物反應,可謂困難重重。然而,為了讓這個研究能夠比現在所謂的「早期發現」更早、更準確地發現癌細胞,讓多數的病患能透過早期治療,撿回一條命,裡見還是想辦法從吃緊的研究預算裡攢下錢,購置實驗必備的各式精密化學儀器和分光亮度計;另一方面,他還要照顧協助研究進行的無薪助手,他們的生計也得指望那少得可憐的研究經費。

  一想到這些替研究室工作卻無薪水可領的無薪助手,裡見的心情就很沮喪。就連那些大學畢業、已經當過實習醫生的人都一樣,只要想繼續留在國立大學的醫學院作研究,除非等到有薪助手的空缺,否則大家都要做三年甚至四年的白工。這是假託學問之名,行勞力剝削之實,雖然他也知道很不合理,但現實是,國立大學醫學院的研究以及附屬醫院的診療都是建立在這些無薪助手的犧牲之上。裡見自己也曾做過四年的無薪助手,過著苦哈哈的研究生活。除此之外,國立大學的醫學院還是個充滿矛盾的團體,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規矩,根本不讓人有置喙的餘地,今天的裡見特別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矛盾和苦惱。

  有人敲門的聲音,這聲音他聽慣了,正是裡見正在煩惱的無薪助手的其中一人。

  「沒關係,進來吧。」

  這助手好像一直在樓下的實驗室進行動物實驗的樣子,身上還穿著髒汙的白袍,拿著發紅反應的實驗記錄就來了。

  「前幾天,我做了癌反應的實驗,不過,一直沒有出現老師講的那種結果。」說完後,他拿出用兔子做實驗的記錄。

  裡見眼光銳利地檢視這些記錄,發現抽取過程中的某個環節沒有做對,此時,不知不覺中窗外天已經黑了。

  「抽取的方法好像有一點小問題,這個你明天帶來研究室,我想順便跟大家解釋一下。今天你可以回去了,最近都弄得很晚,我也要回家了……」

  裡見開始收拾一整桌散落的數據。

  離開醫院,裡見坐上從澱屋橋開往阿倍野的市內電車。提著塞滿研究資料和書籍的大包,任由風鑽進窗戶,吹弄著沒抹油的頭髮,裡見的身軀隨著客滿的電車搖晃,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忘記研究的事,放鬆地讓眼睛看向窗外。

  他在上本町一丁目站下車,往西走約二百米,就看到了法円阪國民住宅。裡見往最東邊的那一棟公寓走去,走上狹窄的階梯,來到四樓,按下右側那一戶的門鈴。

  「你回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