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那麼,手術的結果怎麼樣了?」

  「啊,是有點困難,因為要切除食道,將胃吊起,施行替代食道的重建手術,不過,結果應該是很成功的。」財前以充滿自信的語氣回答道。

  東的眼底露出不悅之色:「賁門癌的手術成不成功,不經過一個星期是不會知道的。話說回來,剛剛我去看了你的手術,簡直是亂七八糟!」

  「哎?亂七八糟?」財前大感訝異地複述了一遍。

  「沒錯,你沒有顧慮到病人的年事已高,手術中頻頻看鐘,一副拚命在趕時間的樣子。高齡病患或身體虛弱的人最無法承受的就是長時間的手術,因此有必要審慎考慮是否需將手術分成兩次,甚至是三次施行。手術又不是運動競賽要破記錄,更不是作秀。速度快、手法漂亮並不代表就是本事高。你的手術一向以時間短而著稱,與其在意這個虛名,倒不如對治療本身多費點心去評估。」嚴厲的批評像利劍一樣朝財前砍來。

  財前努力維持鎮定的表情,回答道:「當然,在手術之前,我已經檢查過病患的肝臟、腎臟和心臟,確定沒有問題了,才決定一次施作完成。此外,考慮到病患年事已高,為了儘量減輕他的負擔,我今天才刻意縮短手術的時間。」

  對財前而言,他是如實報告,但對手術總是拖很久的東而言,這些話聽在耳裡就好像在諷刺自己的動作太慢。

  「你是在反駁我說的話嗎?做醫生的可不能自我陶醉!」說完後,東目光銳利地看著財前的臉。

  雖然只是簡短的兩句話,卻全盤否認對方的價值,簡直是太刻薄了。財前的火氣不禁也上來了,不過……

  「還有什麼要指示的嗎?」他把話題轉向治療方面。

  「這個病患是你操刀的,你自己看著辦就行了。如果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問我。」

  說完後,東轉身穿過醫局成員圍成的人牆,逕自走出病房。氣氛凝重的病房裡,病患的家屬似乎對剛剛混雜著德文醫學用語的對話也搞不懂。醫局成員對東一反平常的可怕模樣感到不解與好奇,卻也隨後追了上去。

  被獨自撇下的財前,裝作若無其事地向病患家屬說明術後該注意的事項,然後才走出病房。漫長的走廊盡頭,大批助手和實習醫生組成的巡房陣仗拖得長長的。

  目送著隊伍離去的同時,財前開始對東產生猜疑——暗地裡,東對我的觀感可能已經起了很大的變化。說不定,那天他說要把教授位子讓給我的時候,心中已經盤算好要如何拉我下馬。今天,他之所以會來參觀我的手術,也是為了要找出我的缺點……忽然,財前的臉上浮現詭異的笑容。他快步走回副教授室,脫下白袍,穿戴整齊,盡速離開了醫院。

  他來到財前婦產科診所的門前,一如往常,這裡洋溢著蓬勃朝氣。

  婦產科與內科、外科不同,大部分的病患是孕婦。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樓高三層、占地九十坪的診所前面,總是停滿了出租車和私家車,光看這個就知道財前婦產科生意興隆。財前五郎推開診所的大門,走到服務台前。

  「院長在嗎?」他向診療室的方向瞄去。

  「院長還在看診,要我幫您通報嗎?還是您先到裡面坐一下?」服務台的職員從座位上站起。

  「不,我在候診室等,診察室哪是我可以進去的?」

  財前的眼前浮現以下畫面:病患站在置衣籃前,褪除下半身的衣物,爬上用布簾圍起的內診台,張開大腿,任由醫生將子宮鏡插入,或是用洗滌液清洗陰道。話說回來,到診療室後面的住處等也很麻煩。岳母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家裡有個老傭人,是岳母還在世時請的,她負責照顧財前又一的生活起居,他可沒興趣和成天管東管西的老太婆閒話家常。

  他慢條斯理地找到位置坐下,在座的女人全都向他投以懷疑的目光,財前卻不在乎地叼著香煙,打量著候診室的一切。嶄新的座椅有二十幾張,上面坐著大腹便便的孕婦、一看就知道是常客的風塵女郎以及剛懷孕不久的年輕媽媽,姿態各異。

  風塵女郎極度不耐煩,懷孕不久的年輕媽媽一臉欣喜,身懷六甲的大肚婆則懶洋洋的。大多數的人好像都等了很久了,沒有人在看院方提供的電視和雜誌,反倒都在注意那個負責叫號的護士,只要自己的名字一被叫到,她們就迫不及待地從座位站起,直奔診療室而去。

  隔著玻璃門,診療室裡傳來年輕醫生的問診聲,消毒、整理內診器具的慌亂聲,不時還夾雜著財前又一彷佛破鑼般的大阪腔。一忙起來就吆三喝四、大聲嚷嚷,是財前又一的習慣。

  不知他是在和病患聊天,還是在跟駐診醫師下達指令,總之,他就是扯開喉嚨大聲講話,還配上「哈哈哈」的狂笑。那是很快活的笑聲,聽起來根本不像是六十二歲的老人所有,中氣十足,充滿活力。

  不止聲音如此,頂著光可鑒人的滑溜禿頭,抱著好像在通水溝的草率心態,財前又一一邊診察病患的性器,還得抽出看診的空檔忙醫師公會的事;而花街的小唄、長唄(日本傳統的音曲藝術,小唄即短歌,起源于江戶末期,近代依然盛行。長唄即長歌,原為江戶歌舞伎的伴舞曲,明治以後,廣為流行。兩者皆屬￿三味線——即日本的三弦琴——歌謠,以三味線伴奏。)聚會,他也一定參加,有時還設筵做東。這些精力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財前再度環顧人滿為患的候診室,心裡盤算著:一天五、六十名門診病患,樓上住院用的床位接近三十床,為何岳丈沒想過將它改制成醫院,一直維持著診所的規模呢?真是不可思議。照生意這麼好的情況看來,改成婦產科醫院應該是很有賺頭的。

  「砰」的一聲,門被粗魯地打開了,是岳丈又一。他晃著光溜溜的禿頭問:「啊,等很久了嗎?」

  「沒有,是我沒有遵守約定的時間,提早來了。您忙您的,慢慢來,沒關係。」

  「不用,待會兒我已經找人代班了。來吧,到我家坐坐。」他在前面領路,往庭院後面的住處走去。

  十五坪大的庭院位於市區,雖然照不到陽光,略嫌陰暗,卻擺著悉心照料的盆栽,面對庭院,是依照茶室風格打造的住家。翁婿兩人進入八迭大的和室,老傭人已經捧著衣盒在一旁候著。她繞到又一的後面,幫他脫下看診的白袍和衣服,換上絲綢質料連身襯衣,套上大島紋樣加襯和服,系上博德金剛杵花紋窄瓣腰帶。一向做慣了的她,手腳十分利落。

  換好衣服後,又一挪動肥胖的身軀,費力地坐到坐墊上:「怎麼樣?最近生意好不好?」

  這話聽起來好像是生意人的說法,卻是又一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醫生靠醫術維持生計,如此說來,行醫也算是一種買賣——他心裡老是不客氣地這麼想。

  「我的情況和爸爸不一樣,我這個副教授,不過是受雇于大學醫院的醫生,病患多也好少也罷,生意好不好跟我沒有什麼關係。」財前苦笑地答道,「話說回來,爸爸這邊的生意還真是了不得,既然做得這麼好,為什麼不多設幾個床位,乾脆改成醫院算了?」

  「醫院?啊哈,你畢竟還太年輕,才會這麼講。我好不容易才讓財前婦產科診所賺錢,如果改成醫院就虧大了。」

  「哦,改成醫院會虧錢嗎?」財前露出訝異的表情。

  「當然囉,換成醫院的話,首先,床位一旦超過二十個,就得聘請三名以上、不包括院長在內的合格醫師,門診病患每十人需編制護士一人,住院病患每四人需編制護士一人,除此之外,連事務員、清潔工等都有一大堆煩瑣的規定,在這方面,診所就沒有那麼囉唆了。儘管頂著診所的招牌,實際的床位最多可設到三十個,除了我之外,只要再請兩名駐診醫生、十個護士、兩個事務員、四名清潔工,就可以把一天五十到六十個門診病患、三十床的住院病患全部搞定,這樣做是最划算的。此外,規模如果擴展到跟醫院一樣大,醫保點數要算得好就不容易了。私人經營的診所和大學醫院不同,不管客人再怎麼絡繹不絕,如果不會算每月的醫保點數,會連本帶利都賠光的。自從國民健康保險推出後,醫術已經不是仁術,而是算術了。」

  「醫術是算術?」財前五郎「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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