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對於這份報告,手握手術刀的財前不禁泛起輕蔑的冷笑。照他看來,早在一年前,X光片就已經拍到癌症引發的硬化現象。很明顯地,九州島的醫院沒有診斷出這是食道賁門癌,再拖上一、兩個月,腫瘤就會撐破胃的漿膜(脊椎動物的體腔內面或臟器表面會有一層覆蓋、分泌漿液的薄膜,如腹膜、胸膜。),擴散到整個腹腔,到時就算動手術也沒救了。

  財前向助手喊道:「這是食道賁門手術,務必留心!」

  他嚴厲地撂下這句話後,換上尖頭的銳利手術刀。首先他將已經感染的淋巴結全數清除、剝離食道,然後用食道鉗子把食道部分的癌切除。同一時間,左右兩邊的助手用紗布、棉球、止血鉗,將出血止住。接下來就是胃了。滑不溜丟的腹腔裡,已被切離食道的賁門因為腫瘤的關係,顯得扭曲變形。財前把正常的部分留下,把壞的部分切除。接著他將割剩的胃彎成管狀,一口氣向上提到食道的尾端,準備替兩者縫合。這種食道.胃的吻合手術,正是此次手術最困難的部分。被鉗子夾住的食道,往往會脫離鉗子,掉到縱隔腔(左右的胸腔之間,諸器官集合之所,縱隔的中間大多為氣管、支氣管、心臟。)裡面,因而錯失縫合的第一時間。財前的額頭滲出汗水,喉嚨感到一陣燥熱。

  正當他想抬起頭來擦汗的時候,財前的眼睛忽然瞇了起來。東教授正面無表情地透過二樓觀摩室的玻璃窗,俯視著手術室裡的一切。財前的眼底浮現不安的神色,一時間,他不知該如何反應,差點停下手邊的動作。不過,這可是分秒必爭的手術啊。

  財前瞄了眼正面的時鐘,心一橫,他將向上提起的胃接住食道,快速進行縫合。為了避免縫合不全的情形發生,他先用羊腸線進行初步縫合,再施以全面縫合,最後再以絲線縫合漿膜。在那漂亮的手法下,食道和胃被完美地縫合在一起。

  「要儘早將它們完全縫合!」說完後,剪刀「嚓」的一聲,剪斷了縫線,這個聲音宣告了生死的差別。

  剩下的就只是將撥開的內臟歸回原位,把切開的肚子縫起來而已。手術已經成功了!困難的手術成功了,財前沉浸在以一己之力救人一命的莫大喜悅中,同時他也感到一股狂妄的自信從體內噴湧而出。口罩下的他,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將切開的傷口縫合,讓助手擺上紗布,看著他們把胸腹帶纏好。放下縫針,大顆的汗水從額頭滴落到地面。

  他用力呼了口氣,抬頭望向觀摩室,東教授已經不在了,只剩一臉興奮的實習醫生和學生擠在玻璃窗前。

  「醫生,可以把病患推出去了嗎?」主任護士問道。

  財前一邊拭汗,一邊確定病患的狀況:「可以,但別馬上推回病房,先讓他留在恢復室,等情況穩定了再送回去。」

  他下達指令,讓年輕的護士幫他脫掉手術衣和橡皮手套,用消毒藥水洗完手後,走出手術室。忽然,倉皇的聲音從後面追了上來。

  「醫生!多虧有您,我丈夫才撿回一條命。主治醫生瞞著我丈夫,私下跟我說手術的困難度很高,叫我要有心理準備,可是,因為有您他才得救了。我們放棄九州島的醫院,轉來這裡真是做對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才好……」年近六十、頭髮花白的她已經講不出話,只顧頻頻點頭。

  「哪裡,再晚一點就危險了。雖然手術很困難,但也要靠你先生的運氣。」

  「聽您這麼一說,我更是……不管怎麼樣,沒有醫師您,我先生是絕對救不活的。」說著說著,她已老淚縱橫。忽然,財前好像看到自己鄉下的母親。

  「手術後的健康調養很重要,也要多關病人的心情,等一下你就可以去病房看他了。」

  講完安慰的話語後,財前離開老婦人的身邊,逕自叼著煙,一路走出中庭。他一如往常,朝新館的工地走去,腦中卻想著為什麼東會一大早跑來,就為了看副教授操刀的手術?財前越想越擔心。難道他還在意著前幾天週刊刊登的照片以及「食道外科的新權威」的標題?應該不至於吧?百思不解的不安和輕微的恐懼湧上心頭。

  臨著堂島川而建的百貨大樓,東坐在六樓的餐廳裡,獨自吃著早餐,想著剛剛財前執行手術的情形。

  手術刀的操作、切開的準確、縫合的敏捷,財前舞動的手腕若雕刻家般靈活輕巧,再度讓東的視網膜燃起一片灼熱。

  這兩、三年來,為了讓興建新館的案子能夠通過,他和鵜飼東奔西走,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有時間去管財前在做什麼,而財前似乎就是在這段期間內突飛猛進的。前不久,女兒佐枝子不經意地提起:「大家都在傳,以後是財前外科的天下。」

  如今這句話忽然變得有幾分真實。

  到昨天為止,一直把他當做接班人,曾幾何時,在學術或社會地位上這小子成了自己的競爭對手?這項認知讓東極度不安。怎麼回事?像我這樣的人,竟然會在意一名手下的副教授?東在心裡責備著自己,他調整好坐姿,將餐巾擺正,拿起叉子。

  喝完咖啡,才剛過十二點。今天上午沒有門診,只剩下午的主任巡房。巡房的時間從下午一點開始,到時他再趕回醫院就可以了。為了打發時間,他來到大樓地下的書店,翻了幾本書,回到醫院的時候還不到一點,不過,醫局的成員已經準備好在等他了。

  東套上白袍,往第一外科專屬的三樓南側病房走去。助手、實習醫生,還有此刻不用看門診的人全跟在主任醫師的後面,三十名左右的醫局成員擺出皇帝巡行的陣仗,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跟著東來到三樓的醫務室,這時——「主任醫師來巡房了!」護士長一聲令下,聲音傳遍長長的走廊。

  彷佛在響應這個聲音一般,各病房的門左右大開,瞬間,緊張的氣氛流泄在各個角落。像這樣帶著大隊人馬、威風凜凜進行主任巡房的日子,只剩下一年不到了!一想到這裡,東的體內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了似的,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落寞。

  東的前腳一踏入病房,骨瘦如柴的中年婦人立即從床上仰起身,低下頭,負責照顧她、像是她女兒的年輕女孩也行禮如儀,迎接主任醫師的到來。病房裡打掃得纖塵不染,連床頭櫃和椅子的位置都重新擺放過,床頭櫃的旁邊,病患的主治醫師直立不動地恭候教授。

  「怎麼樣?今天的情況……」

  這名病患剛動過胃潰瘍手術,今天是第三天。

  「是,托您的福……」

  病患只這麼回答,接下來就由主治醫師報告術後的恢復情況。東一邊側耳傾聽主治醫師的報告,一邊接過護士長遞來的聽診器,對準自己的耳朵放好,診察病患的全身狀況。他讓病患把胸腹帶解開,看了一下患部。傷口保持得很乾淨,應該可以順利拆線,接下來只剩下後面的飲食調養了。

  「嗯,情況不錯。從今天起,你一天可以攝取六次流質食物,要多注意營養。」

  說完後,他向主治醫師交代:「你把飲食要注意的細節告訴她,至於抗生素、點滴就照目前這樣打就可以了。」

  話聲剛落,他人也走出了病房。除非是有特別交情的病患,要不然每個人分到的時間只有兩、三分鐘,如果不這麼做,想要把床位數以百計的第一外科病房全部看完,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一行人來到五號病房的門口,東的眼神忽然銳利起來。病房裡,財前五郎正垂手恭候——他正好來探視剛動完手術的病患。

  病人的麻藥藥效未退,臉上依然戴著氧氣罩,財前站在病患的枕邊,交出病歷簿,報告道:「是食道賁門癌。之前的醫院看了一年都沒發現,延誤了治療的時機,不過,今早總算把腫瘤摘除了。」

  東教授不發一語,拿過病歷簿,慢慢地瀏覽一遍:「沒錯,看來是之前的醫院誤診了。不過,發現這個誤診也不算是什麼功勞,只要照胃鏡或是應用尿素氮呼氣法(是利用喝下試劑而檢測呼出的氣體中是否含有幽門螺旋桿菌。除了照胃鏡外,這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在日本最為廣泛應用的胃病檢測法。)進行細胞檢測,誰都可以診斷得出來,只不過先前的醫院漏掉了這個步驟。關於這一點,希望你們以後也要多加注意。」他刻意忽略財前診斷的準確性和手術的適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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