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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鵜飼調侃地說道,忽然,他臉色一正:「話說回來,東,你退休後打算要去哪裡?關西財經大老的手術幾乎都是你一手包辦的,想必你的關係很好,準備上哪兒高就了吧?」酒酣耳熱的鵜飼改變了話題。 「哪裡,確實的地點我還不是很清楚。雖然各界的邀約不斷,但都僅止於提議的階段,一切要等到詳談過後,才能做出最後的決定。」 回答的同時,東不禁回想起這半年來上門的幾個邀約。 財前走出醫院的正門,往禦堂筋的方向走去,來到大阪車站前的中央郵局。 高峰時段的禦堂筋,從澱屋橋往大阪車站的人潮,就像一條往前延伸的黑色絲帶。財前也置身在這熙攘的人群中,彷佛被推擠似的,走在將陽光擋住的兩排大樓之間。 推開中央郵局的玻璃門進到裡面,財前向郵局職員買了只現金袋,站到窗邊沒什麼人的公用桌子前面,從上衣的內口袋拿出錢包。 他把兩張一萬元的紙鈔放進現金袋裡,寫下收件人的名字—— 岡山縣和氣郡伊裡中 黑川絹女士 財前的眼底藏著溫柔的光芒。 每個月一次,他都會像現在這樣,寫著母親的名字,從月入五萬七千元的副教授薪水裡抽出兩萬,給獨自住在岡山鄉下的寡母寄去,這時,財前的心裡總會想起從前那段貧窮的歲月。 小學畢業那年,身為小學教員的父親因為意外事故身亡,從國中、高中,一直到大學,他都是靠父親的撫恤金、母親做家庭手工的工錢、自己的獎學金升的學。 進入浪速大學醫學院就讀後,財前開始接受鄰居開業醫生村井清惠的捐助,然後才能順利把書念完。村井清惠是村裡的大善人,和岳父財前又一是大阪醫專的同學。 就在財前從醫學院畢業,擔任助手的第五年,看好他前途的財前家招了他做女婿。 把一生指望全放在獨子身上的母親,在聽到財前家提出招贅的要求時,不知作何感想?然而,她比猶豫不決的兒子五郎更早做出了決定:與其跟我這個窮寡婦過活,還不如入贅財前家,努力鑽研醫學,這樣孩子的將來才會有前途。於是,她答應兒子入贅財前家。 自從黑川五郎「變」成財前五郎後,除了接受兒子每月送來的兩萬塊生活費外,母親從來沒有麻煩過財前家,非必要也不會上財前家拜訪。財前深深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疼愛以及獨居寡婦的骨氣,有好幾次他都想搬回去跟母親團聚。從助手時期到現在為止,他都沒為金錢苦惱過,將所有心力投注在研究上——三十五歲,他升等為副教授,自那之後的八年,他一直待在大都市的教學醫院,成為眾望所歸的下屆教授人選。這些全是終生守寡的母親忍受著鄉下的孤寂生活,一心期盼兒子五郎能成為傑出醫學家換來的!一思及此,財前的內心湧上十分平凡卻強烈的願望:母親今年已經七十五歲了,我一定要趁她還健在的時候成為教授,讓她高興。 走出郵局,他來到櫻橋附近的哈迪蓋酒吧,一路上財前的心裡滿懷著對母親的孺慕之情,神色顯得怔忡。不過,一走下通往哈迪蓋的階梯,他馬上又變回那個充滿自信、一臉精悍的財前五郎。 哈迪蓋店裡的生意正好,客人開始多了起來。進門右手邊的吧台前,有幾個男人手肘相抵地並排而坐。這家店的老闆娘喜好文學,淺褐色的牆壁和窗簾營造出沉靜的氣氛,熟客也大多是大學教授、新聞記者,或是廣播電視節目的製作人。 「老師,大家正在等您呢!」認出他的老闆娘出聲召喚。財前往後面的沙發看去,十二、三名由他指導的研究生正坐在那裡。 「呀,不好意思,我遲到了,我順便繞去別的地方所以來遲了。」 他說著往沙發走去。眾人把調往和歌山市民醫院的織田圍在中間,織田一看到財前,立刻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 「老師,您果然來了。我還在想您會不會忙得沒有時間過來呢!」 像財前一樣是由寡母撫養長大的織田,是研究室裡經濟狀況最差的學生。醫學院畢業後,他連當了三年助手,都是無薪的,這給他的家庭經濟造成莫大的負擔。 這時,和歌山的市民醫院恰好放出消息,說是需要一名能執行內臟手術的外科醫生。離開國立大學的醫學研究室前往地方醫院,這意味著必須放棄大學醫院的優良設備和研究主題,偏離在大學晉升的順暢通道,這種缺任誰都不想去。然而,織田的情況已經不容許他繼續留在大學,當一名沒薪水的助手了。 財前挑了織田前面的位置坐下。 「織田君,你們醫院的正木主任和我是同學,他經常寫信告訴我你的事。還有,你的學籍依然留在我們研究室,一有機會,我就讓你回來,你同樣可以繼續從事研究。」 「是,謝謝您。聽您這麼一說,讓我覺得好像從被流放的孤寂中給解放了出來。」 織田穿著手肘磨損的西裝外套,深低著頭,露出泛黃的襯衫領子,活脫是自己窮學生時代的翻版——無時無刻不為金錢煩惱,生活毫無從容、優雅可言,有的只是與幸福絕緣的疲態。如果我沒有入贅財前家,恐怕就會像眼前的青年一樣,空有大好才能,卻要去和歌山那種地方,喪失有朝一日成為醫學家的光明前程……一想到此,財前彷佛要忘卻討厭的過去似的,一口氣幹掉杯子裡的威士忌蘇打,改變了話題。 「對了,織田君,聽說你有一位超純情的崇拜者喔。」 「啊,您指的是……」織田吞吞吐吐地,瘦削的臉上泛著紅暈。 「唉,就是那個很會包紮,去年剛進來的機靈小護士啊!」財前雖然不知道名字,但確定她是負責門診的年輕護士。 「織田,是真的喔!她聽說你母親從鄉下上來,你親自把她從大阪車站背回宿舍的時候,可是大為感動呢!從那之後,她就好迷你,還自告奮勇地說要當你老婆!」其中一名研究生打趣地說道。 織田拙於回應地悶頭喝著威士忌,財前也曾有過類似的經驗。微薄的助手薪水繳完房租後,就只能夠在車站前的小餐館、大學的教職員餐廳解決三餐。他抱著始終無法滿足的空腹感和性饑渴,前往道頓堀的脫衣酒吧,如果這樣還是無法滿足的話,他就只好跟醫院裡的護士上床。不過,自從看到某位學長因為和護士的戀情曝光而被人抓住把柄給外放到地方醫院,自此喪失了從研究室平步青雲的大好前程後,他就儘早和那名護士斷絕了來往。為了忘卻對性的饑渴,財前拚了命地用功讀書,讓地方的大善人村井清惠大為驚歎,因此才有後來這一段舉薦他成為財前家女婿兼養子的故事。 這場宴會原本是為了歡送織田而舉辦的,但不知怎麼搞的,大家的話題盡繞著酒和女人打轉。不光今天,以往研究生聚會,大家聊的也都是無關痛癢的事,這是生存的常識。今日的朋友可能是明日的敵人,這個世界的人際關係錯綜複雜,互相糾葛,想要從中全身而退,不得罪任何人是唯一的方法。 告別研究生後,財前獨自走到櫻橋的十字路口,他心裡猶豫著,是要走到阪急直接回家呢,還是…… 他等著信號燈轉變。當綠燈再次亮起的時候,巨大的霓虹廣告牌浮現眼前。財前婦產科診所——岳丈財前又一的診所,華麗的招牌高擎在夜空中,簡直和夜總會沒有兩樣。財前旋即轉身,攔下出租車,往南奔馳而去。 他在市電阿彌陀池站下車,往西走上一百多米,就看到一座小公園。穿越公園,從南口出來,樓高三層的木造混凝土建築就在眼前。這棟新式公寓雖然小,卻因面對公園而建,顯得明亮而乾淨。 左右張望一下後,財前快步進入公寓。每層樓都設有露臺,他沿著連接露臺的階梯拾級而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為了壓低聲音,他已經儘量踮著腳走路了,然而,或許是因為五呎六吋的身材太高大了,他還是覺得自己的腳步聲很響。好不容易爬到三樓的露臺,財前立即拱起背,遮住臉,往最裡面那間的門敲去。 「誰呀?」是慶子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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