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長篇 > 白色巨塔 | 上頁 下頁


  東教授最後的一句話就像一柄手術刀,又尖又冷。

  「非常抱歉,都是因為我的疏忽……」財前露出惶恐至極的樣子,深垂著頭。

  東的兩頰泛起淺笑:「讓你這樣誠心誠意地一道歉,我就什麼辦法都沒有了。總之,不管多麼小的事,只要是和第一外科的診療有關,在和外界接觸之前,都希望你能來找我商量。畢竟,我私下還是希望把教授的位子傳給你,在這點上,如果你不懂得潔身自愛的話,就不妙了……」

  「是,我真是感到非常抱歉。」財前的身體離開了椅子,再度深深地垂下頭。

  為了判斷財前的反應是不是真心的,東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著他。

  五呎六吋的昂藏身軀包裹在白袍之下,炯炯有神的眼睛迸出精光,在東面前正襟危坐的財前,散發出與其言行不符的極度自信,是個讓人唬不倒的外科醫生。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需要注意的?」為了閃躲東的灼灼目光,財前開口問道。

  「沒事了,等我發現了再告訴你。現在我還要趕去另外一個地方。」東拿起邊桌上的黑色公文包,從旋轉座椅上站起。

  一等東走出教授室,財前馬上咽下快要出口的大哈欠,從口袋裡掏出香煙叼在嘴裡,順手拿起那本擺在桌上的週刊。

  外科醫生財前五郎穿著手術衣、戴著橡皮手套、手握手術刀的大特寫,加上「食道外科的新權威」的鬥大標題,讓財前的眼睛泛起一陣溫熱的快感。突然,他的嘴角露出譏諷的微笑——「大學醫院流傳下來的教學倫理……」財前喃喃自語,好像要把剛剛東講的話吐掉似的。他把那本週刊塞進口袋,一腳勾開教授室的門。

  東走出醫院正門,攔下正好停在門口的出租車,指示司機穿過禦堂筋,往新齋橋的方向開去。

  從清水町的街角向東拐彎,車子又走了兩百多米才停下。東走下車,推開西洛酒吧的大門。時間大概才五點,一向人聲鼎沸的酒吧顯得空蕩蕩的,沒什麼客人。

  「哎呀,醫生,您好久沒來了,今天一個人嗎?」老闆娘興高采烈地招呼著他。

  「不,我約了鵜飼教授,他應該等一下就到了。」

  老闆娘領他到後面的桌子入坐,他點了一杯蘇格蘭產的純威士忌。東一邊喝著送上來的酒,一邊回想起自己和鵜飼兩人為了讓浪大附屬醫院的新館增建計劃能夠成功實施,辛苦奔走于文部省、大藏省(日本的大藏省類似臺灣的財政部。)之間的情形。

  當時他和鵜飼幾乎每個晚上都會約在這裡,兩人挖空心思回想文部省、大藏省的次長和局長中,有哪些是看來很有辦法的,而又要通過怎樣的關係才能拜託到他們。他倆商討著如何在背後運作才能使計劃成功。國會召開預算審議會的那天,一直到深夜十一點半為止,在會期即將結束的倒數幾個小時,他倆提心吊膽地等候著預算通過的消息傳來。

  鵜飼和東並不是同窗,不過,東的父親一藏曾是鵜飼之父的學長,因此,東都大學畢業的東雖然是「旁系諸侯」的身份,卻得到鵜飼的多方關照。自從去年醫學部長選舉,鵜飼一舉取得部長的寶座後,他對東就更加提攜了。鵜飼擁有內科醫生少見的豪爽性格,一喝起酒來毫不節制,變得很愛講話,一片毒舌可以把人批評得體無完膚。不過,他倒真的很有本事,在浪速大學醫學院內部,他的勢力不容小覷。尤其是最近,老年病突然變成熱門的顯學,而鵜飼對高血壓、心臟病等循環器官的毛病又特別有研究,因而大阪的財經大老中有很多是他的至交,在這一方面,鵜飼也有看不到的影響力。膽小謹慎的東能夠保持威嚴和從容的姿態,成為浪速大學醫學院的名教授,或許有大部分得感謝這個鵜飼吧!所以,也難怪自從鵜飼升上部長後,東會對小他三歲的鵜飼百般奉承、巴結了。

  「等很久了嗎?」

  入口處傳來洪亮的聲音,臉色紅潤的鵜飼出現了。稀疏的頭髮,粉嫩光澤的皮膚,看那模樣還真適合研究老年病學。

  「你這麼忙,真是不好意思……」

  東連忙站起,說道:「哪裡哪裡,大家都很忙,又要看門診又要巡查留觀的病患,還要指導醫學院的學生、給他們上課,自己的進修和研究論文發表也不能輕忽。我們這些國立大學醫學院的臨床教授,必須同時做好診療、教學、研究的工作,每一個都是大忙人。更何況,如果身兼部長,還得加上醫學院的行政管理,這些全都是重度勞動呢!」

  聽到東這麼說,鵜飼貌似愉快地露出招牌的無邪笑容,將送上來的威士忌蘇打倒滿杯子,一飲而盡。

  「你說有事商量,到底是什麼事?像東教授這樣的人突然打電話過來,鄭重其事地說要找我商量,我還真有點受寵若驚呢!你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很膽小的,哈哈哈!」鵜飼再度發出爽朗的笑聲,不過眼中卻沒有笑意。

  「其實,我個人有點小小的困擾,希望只說給您一個人聽。」東刻意裝出很迷惘的表情。

  「是什麼事?讓你這麼擔心……」鵜飼似乎讓對方的表情給吸引住了。

  「最近我的研究室裡怨聲四起,讓我很傷腦筋。其他人跑來跟我抱怨,說副教授財前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也管。你也知道,我有意培養他成為教授的接班人,對他特別照顧,沒想到他竟然這樣,真是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如果是您的話,碰到這種情況,您會怎麼辦?」東頗有技巧地出言試探。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啊,那可真傷腦筋了。不過,財前君不是一向得你器重,是位優秀的副教授嗎?他本領高,又用功,就連那不可一世的驕傲模樣都很受眾人歡迎,不是嗎?」

  「就因為他經常嘩眾取寵、好出風頭,才會把研究室搞得烏煙瘴氣。」說完後,東舉週刊專訪的那件事當例子,同時裝作無意間提起的樣子。

  「哦,原來你們的財前副教授是食道外科的新權威呀。」鵜飼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對醫學一知半解的草包記者,動不動就用『世界的大發現』、『時代的新權威』這類唬人的玩意兒不負責任地亂打標題,真傷腦筋!我是不太瞭解外科的專業啦,不過,讓人拍攝手術中的照片,顯示自己的本領有多高強,簡直就是在作秀嘛!他這麼做,徵求過你的同意嗎?」

  「就是這樣啊,那照片好像是在我出差去東京開會時拍的,根據他本人的說法,說是沒料到對方會報導得那麼誇張,才會一時疏忽答應了人家。由小見大,不管他再怎麼解釋,這種愛出風頭的個性不改,研究室的衝突就會一再發生。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平息這些紛爭,真可惜了這麼優秀的人材……」東顯得十分為難,裝出陷入沉思的樣子。

  「你光在那邊煩惱也沒有用啊,重點是該怎麼整治財前。」鵜飼像個無事人似的在一旁煽風點火。

  「我就是不知該如何是好,才來找您商量。想問如果是您的話,會怎麼做……」

  聽他這麼一說,鵜飼說道:「東君,那不是你的研究室嗎?如果你不喜歡財前,就直接說你不喜歡嘛,等明年春天退休的時候,再另外找人來接手不就得了?像你這樣的外科權威,想要做你弟子的人多得是。」

  「可是,不管是外界還是財前本人,都已經認定教授的寶座非他莫屬,臨時把他換下來,恐怕會謠言四起,招來各種責難呢!」他還是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

  鵜飼一口氣喝光杯裡的威士忌,「不管怎樣,教授的位子由誰接任,不是東你一個人可以左右的,必須由教授會來決定。你就想辦法讓教授會的選票照自己的心意跑不就好了?萬一失敗了,頂多是把教授的寶座讓給你不喜歡的財前,反正你橫豎都得退休,只有這兩條路可走。只不過,一旦讓財前當上教授,依那小子的個性,恐怕再也不會聽你的話了。」

  隱藏在優柔寡斷後面的心機好像教鵜飼給看穿了,霎時,東的臉色一變:「啊,真是謝謝您的建議,我會參考您的意見,好好考慮教授人選的事。話說回來,鵜飼教授您還真有福氣,你們科的裡見副教授就跟我們的財前不同,是穩重實在的學者……」他無比欣羡地說道。

  「相對地,不管是科內的協調,還是對外的交涉,都得我這個做教授的親自出馬。也罷,每個副教授都各有優缺點嘛,所以你在決定副教授的時候,就要先想清楚,你是要他來繼承衣缽呢?還是要他像內務班長一樣,幫你打點雜務?像你們財前那樣兩者兼備的人材實在少有,擁有這樣的副教授,就好像娶了個能幹的老婆,好用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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