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被禁止的基督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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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麗婭悄悄地走進她的房間,眼睛眯逢著透過昏暗的光線往小床那兒看。床上的被褥裹成一團,沒有一點動靜。我的孩子呀,她心裡想,一陣窒息的抽泣。她沒有對山姆或別的人說到提姆的病有多嚴重。她害怕這樣說。她知道大夥一直把她當作最讓人擔心的女人,一個脆弱的隨時會倒下的女人。她的一生中,人們都多半這樣看待她。還做孩子的時候,她就是家裡體弱多病而又脆弱的一個。因為傷風、感冒和肺炎,她經常不能上學,也失去了好多小朋友和應有的一切。這使得她很孤單,脫離了正常的世界。她成人以後的社會瘋狂,使她的境遇變得更糟了。她從來沒有感到心裡踏實過。她生活的那個小圈子簡直是個小氣泡,她的生活和這世界讓她要不斷擔心的東西實在太多。 「提姆,我的心肝?」她朝他的小床走過去,儘管一股確定不疑的氣味把她往後推。她用手捂住自己的鼻子,朝牆邊走過去。牆上是一塊已經開裂的黑板和一塊軟木片的木板,幾幅扯壞了的畫從那上面搭拉下來,黑板下是一個破舊的小木桶。那幾幅畫描繪的是耶穌在加利利海邊的神跡:他如何使五千人吃飽,耶穌在神廟裡教訓人,耶穌擁抱一群孩子……這些都使人想起當初這兒曾經是一個主日學校。瑪麗婭當初進來時,她看見那小木桶裡還有好多彩色小蠟筆。可現在已經成了提姆的夜壺了。桶是空的,可那怪味兒—— 「提姆,外面下雪了!你知道嗎?」她的聲音顫巍巍的,像是在唱歌,通常她要是為什麼事特別擔心時,就會冒出這樣的聲音。 從毯子底下發出了一點呻吟的聲音。 「怎麼啦,提姆?你還在噁心嗎?」她停下來觀察他的臉。從某一角度看,他簡直就像他的父親,甚至像一個小夥子,就跟她在中學時剛認識他的時候一個樣。那之後不久,她就輟學了,然後,除了父母和幾個覺得應關心他們家的教友,她的生活便沒有了所有的同伴。因此,當羅伯特第一次跟他約會時,她反而是最驚奇的,比誰都更驚異不置。她覺得這簡直是一個殘酷的玩笑。畢竟,羅伯特在校足球隊踢四分衛的。而她的驕傲太不堅強,甚至太弱,她甚至還沒有等到他希望聽到她同意前,便先答應了。她一直在心裡揣想,別人說他是基督徒的流言是真的。他約她出來不會是惡作劇,如果他是個真的基督徒就不會幹這樣的惡作劇。那正是羅伯特所以如此特別的原因。那時的基督教還未像現在,並不是違法的事物。它正是為像瑪麗這樣的人保存的。它是為那些特別的人:與環境不合的人,趕不上社會步伐的人,為那些無處去尋求友愛的人所保存的。它是他們的避難所,是他們的依靠。而像羅伯特那樣的人並不需要它,因為他們應有盡有。 他把瑪麗婭帶到他的教友中,參加一個教會安排的社會活動。他把她介紹給周圍的人,而她難堪地對人微笑,神經質地死死抓住自己那沒有光澤的褐色頭髮。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笨拙動作、每一句不得體的話、每一個疵暇失誤對她說來,似乎比平時更要招人注意。她弄灑了潘趣酒、在凳子上沒有坐穩滑到了地下。晚會結束時,她朝前門跑去,滿眼是淚,覺得無地自容,心裡認定這惡作劇對她的最後打擊就要兌現了。他耐心地跟在她後頭,不是來跟她吻別,而是提出下一次的約會。她說不出話來,便猛地推門進屋,然後扔下他面對那砰地一聲劈面關上的大門。等到她置身於自己家中的前廳,感受到安全時,她站在昏暗的燈光中放聲大哭,足足一個鐘頭。 但他仍舊堅持跟她約會。然後他們參加了舞會。再之後是夏季的傳道活動,以後他們同時進了大學,瑪麗婭在這段期間,也從一個醜小鴨變成了美麗的天鵝。他不費什麼勁便為她做了這一切。如果他是出於某種深刻的同情或是什麼贖罪的行為,那他是做不到的。他非常地珍愛她,而她也崇拜他。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像做夢。只有提姆才讓她相信這曾是真實的東西,也使她感受到某種鈍痛,有的時候瑪麗婭甚至不敢看他。進大學以後的第三年,羅伯特向她求婚。他在學習法律,而她退學去工作,做了他的妻子,又一年後她做了媽媽。他們的家庭是這樣地完美和完全。他是一個勤奮的大學生,一個忠實的丈夫,一個熱情的父親;而她則是一個賢惠的妻子。他以優異的成績畢了業。而她也打算給他一個值得他為之驕傲的家。又過兩年,她再次懷孕,但因為精神失常她只好墮胎。而現在回想起來,那只是一場綿延惡夢的開始。那是某種預兆,是表面的完美之上出現的第一道裂紋。儘管已經逐步地從這種痛苦當中恢復過來,但世界卻以更為致命的另一種方式惡化下去。革命沒有一槍一彈便發生了,之後便是迫害。羅伯特想以法律來進行戰鬥,然後便是遭逮捕—— 瑪麗婭痛苦地閉上眼睛。在她心目中的時間沙土上劃了一道線——這就是那條線。越過這條線,便只有絕對淒涼孤獨的——細節,還有那無盡的痛苦。她的生命之泉已經給切斷了。她只是一隻受挫折的天鵝,已經又變回去成了醜小鴨。她的上帝已經離開了她,留給她的是那她根本不再認識的現實的上神。 所以她現在才這麼脆弱。重建她的生活和她的信心,使她付出了遠比自己能夠想像的要多得多的犧牲。但她能夠堅強進來的,她自己知道,也相信這點。為了她的兒子,她只能這樣。對於她如何挺過了丈夫被殺害的恐怖,山姆、露茜和別的人怎麼看呢?這是為了提摩太。當她的精神處在完全失常的邊緣時,正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她才頑強地死死抓住她的理智不敢撒手。無論現在他出了什麼事,她都能挺過去,它們都不會成為她的負擔。儘管有時候,她在內心深處也懷疑自己,是不是把羅伯特的上帝替換成了她兒子的上帝。她從內心相信,真正的上帝是能夠理解她的。為了重建她的信仰,她希望自己更為瞭解的上帝應得理解她。這是他們之間無言交易的一部分。 瑪麗婭輕輕拂開兒子額頭上的一縷頭髮,用手試試他的額頭的溫度。手是涼的,這讓她覺得納悶。她在自己的心裡,按她的經驗在一步一步地思想:不發燒、夜裡肚子疼、但不嘔吐,也不腹瀉、渾身無力。「你猜怎麼著,我的寶貝,我們今天也許得走好長一段路了,如果你好一點的話。你也想走一長段路,也想離開這地方吧。」 「我們要走了嗎?」他沒有一點力氣,甚至都沒有睜開眼睛。 借著昏暗的光線,她能看到他的臉是多麼地蒼白。她把毯子往上扯了扯,將它掖在他的下巴下面。那股怪味又向她襲來。「提姆!」她喊出聲來,把他到另一側。 他睜開眼睛,問:「怎麼啦?」 「你在床上拉屎你不知道嗎?」她輕輕地把他拉起來,想讓他站起來。他站著的腳又細又弱。「啊,你瞧你弄得多麼髒啊。如果我們還不收拾好的話,山姆會生我們的氣的。我們今天得離開。」 「媽,我可以帶約書亞跟我們一起走嗎?我相它不會——」提姆話才說到一半,一下子噎住了。然後他開始嘔吐。 瑪麗婭尖聲喊了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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