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被禁止的基督 | 上頁 下頁
四一


  路加坐的地方離那桔黃色的火光很近,他借著那點光在讀聖經。他的嘴唇不出聲地微微動著,時不時地他還抬頭看著天花板,眼神就像莎士比亞劇中的演員,好像自己在讀他最喜歡有哈姆萊特的獨白一樣。

  平時最饒舌的霍華德·貝克,也一反常態地一言不發,不再抱怨什麼。他今天晚上也不像是因為滿意才一言不發的。這讓艾米覺得很不解,但她又不能開口盤問,反正這讓她心存疑竇。甚至小提姆,也一反常態,平時他總不肯去睡覺,今天也一點沒有爭辯,便乖乖地跟母親上床睡覺去了。

  所有這種種的跡像,好像馬上就要有件對他們大夥很重要的事發生了。這樣子就像是有了點什麼病毒,雖然還沒有辨認出來,但已經在大夥不清楚的情況下在悄悄地慢慢地醞釀著。

  艾米坐在那裡,好半天注視著大夥的神情,然後她向大家道過晚安,便回她自己在前廳中的房間去了。她在門邊站住,她心中的矛盾的感情交織著。過一會兒,她告訴自己別去想它們。然後她進房門去了。寒氣很重。她知道自己只能合衣而臥,知道山姆和彼得又會商量看這裡的電力究竟出了什麼問題。雙手深深地插在衣兜裡,她焦急地在房間裡踱著,就像負有重要使命的人在趕路。突然她停下來,在自己的小床邊跪下。她一點聲音也沒有出,就這樣便開始向上帝祈禱。跟跪下去一樣突然,她一下子站起來,又在房間裡踱起步來。她在腦裡苦苦地思索,要儘量想起一段祈禱文或讚美詩來,她想用一段詩文來清理自己的腦子,才能安心地躺下去睡覺。但無濟於事。她在床邊上坐了好一陣,用手指梳著自己的頭髮,她發出了痛苦地呻吟。

  她要不要去看一看史密斯先生現在是否安頓了呢?晚上他需要的一切是不是都已經安排好了呢?露茜可能已經問過他了。落實一下不會有什麼壞處的。她站起來,腳步很輕地朝門口走去。為什麼自己做這點事會這樣費勁呢?她不過是想和他說兩句話罷了,如此而已。這有什麼錯呢?

  她又一次走到了走廊上,她的眼睛看著走廊另一頭的廚房。桔黃色的火光很平穩,火光把影子投在牆上。彼得在說什麼,惹得露茜又一次發笑了。她儘量把腳步放得很輕,艾米一直朝禮拜堂那邊走去。但她在門口停了下來,她覺得這樣有點傻氣,她站在門口。她都要轉身離去了,忽然看見史密斯先生在和路加談話,神情十分嚴肅。這是很奇特的場面。她絕對想不到路加會跟什麼人這麼認真地說話的。

  艾米聽到史密斯先生說:「這麼說來你完全想不起來了?」

  路加肯定地搖一搖頭。「我的記憶力不像從前了。」

  史密斯點點頭;然後他的眼睛看到了艾米,他對著艾米說:「有什麼不對頭的事嗎?」

  路加遠遠地看著艾米,便笑了一笑,「你想要同我們一起讀一段聖經嗎?」

  「今天晚上就算了,」艾米一邊走進房間,一邊說道。她看見山姆的桌上有那個水罐,便徑直朝它走過去,好像縫衣針前有一個磁鐵在吸引它。「我只是過來看一看你還需要點什麼。罐子裡還有飲水吧?露茜說了你還需要多喝水。水泵打不出水來了,下午我從溪邊提了好幾罐水回來。不管怎樣,那水質要好得多。」

  「我想那罐子是滿的吧。」

  「求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今晚平安。」路加道了一句祝福,便走出房間去了。

  史密斯目送路加出門,然後問她:「你知道他的事嗎?」

  「只知道一點點,」艾米回答他,「因為他曾是牧師,他們便說他的精神不正常,他們用電擊他,直到最後——呃,你覺得他怎樣?山姆說他的情況好多了。」

  「那就很讓人欣慰了。」

  「是的,讓人欣慰。」

  有一會兒他們站在那裡一言不發。艾米突然意識到自己還站在那裡,手裡提著一個罐子。「哦,罐子裡水是滿的。」她把水罐放回桌上去。她能感到他的眼睛一直盯著自己的背。「我早先已經灌過水了。」

  又是一會兒的停頓。他並不打算解除她的窘迫。「要下雪了吧?」

  他朝寬大的窗框外面看去,「從這裡很難看得出來。」

  「我小時候很喜歡下雪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下雪使我覺得要暖和一點,也讓我覺得有生氣一些。」她避開他的目光,又一次拿起罐子來,想起剛才還看過它是滿的,便又把罐子放下了。「史密斯先生,我很高興你到這裡來。」

  史密斯揚起他的眉毛,「你很高興?」

  「是的,」她自顧自地說道,「你給了我,給了我們某種新的希望。」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並沒有帶來什麼希望,我忘了在打包時把它也給帶來了,是吧?」他的微笑解除了她的緊張和警覺。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史密斯先生除了嚴肅的臉還有笑容。使她的心歡躍起來,就像自己得到了什麼非常特別的秘密的禮品似的。信心稍微增強一點以後,她開始試探了,「你是這樣地神秘,史密斯先生。沒有人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他們都不敢明確地問你問題,我也注意到你一直在躲避他們的問題,在他們問你的時候。」

  「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我會是神秘的。」他說,迎著她直視的眼光,「你認為我神秘嗎?」她希望他這道長久的目光會有別的意義,因而便有點頑皮地說「你沒有告訴我們的東西多呐,我自己就還沒有琢磨透呢。」

  他的眼睛一直注視著她,然後好像是一點陰影掠過那雙眸子——那是一種懷疑,或者是一種自我譴責。然後有點什麼東西似乎改變了。「別太費勁去琢磨了,其實你到頭來也許會寧願不知道才好呢。」他說話的語氣是鄙夷的。

  「你知道嗎?你現在又是神秘兮兮的了。」她還不想失去現在的機會。

  他聳聳肩,說:「也許我有點吧。」

  又是僵硬的尬尷的沉默,但她確信他們現在正在建立某種她求之不得的相互聯繫。「彼得聽說你是地下組織的人,他多麼激動啊。他也想加入。」為什麼我要提到彼得呢?她問自己。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加入的了。」他一隻腿跪下去,收拾地板上的他的行囊。她心裡還在想,平時他是不是都是這麼樣,動作敏捷而麻俐。他習慣這樣?要不他只是不耐煩同她說下去?

  「他想參加地下組織,他只是想跟你一起戰鬥,早點結束這種瘋狂的局面。他的父母都給他們殺害了,你知道的。」

  史密斯停頓了一下,不到一鈔鐘,然後繼續收拾他的背囊。「我為此覺得難過。我不知道這事。」

  「我們每一個人說起來都有一個傷心的經歷,如果……是的,每個人都失去了我們所愛的親人。我們都熟悉那種半夜的敲門聲,心裡害怕地追問自己,這回又把隔壁的誰帶走了。然後是真正的折磨,因為你簡直不知道他們都怎麼樣了,他們是死是活,是在感化營裡,還是在地牢裡。多半都是一去便音信杳無。」她的話充滿了憤怒和傷悲,滔滔不絕地湧出來。她自己覺得像是激流漩渦中的小船,她趕緊抓住桌子的邊沿。

  史密斯站了起來,像是要走過來扶住她。他走了一步,又停下來。「艾米……」如果他抱住她安慰她,她的感覺就不會這麼壞了。但他停了下來,她站在那裡覺得尬尷。「對不起,我太孩子氣了。」

  「哭絕不是孩子氣,」他輕輕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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