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被禁止的基督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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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威廉居高臨下,從中心在十六層的房間往窗外看,廣場上的人都像是小小的句號或者逗號。雨從昨天開始就一直沒有停過。為了遮擋這令人沮喪的細雨,人們都撐著單一而標準的雨傘。整個廣場佈滿了灰色的書頁上的驚嘆號。廣場上四處都有當兵的,像是標點符號雜亂無章地隨意陳列在紙上。從上方鳥瞰,威廉可看不出,這些人來來往往有些什麼規律或者理由。要忽視這些本來活生生的人是多麼容易啊!委員會的人從頂端看下去,所有一切好公民只是一個集合體,並沒有什麼個體存在。威廉覺得納悶:這世上的一切對於上帝說來,是怎樣的的一種狀況呢?這些毫無理由地亂糟糟地被擱置的小黑點究竟是什麼呢?就像是排字房發生了爆炸,一個個句子於是炸開了,只剩下無數小黑點。上帝沒准已經忘記了這些所謂的個人了,誰知道呢? 威廉並不相信上帝,沒有把他當作一種持續的關心。但他發現在一切之上的那個巨人的觀念是很複雜的,既說不清,又給一些人以希望。也許這宙斯或鵝媽媽①什麼的。就威廉自己言,他樂於設想在高處某個地方有個什麼人或什麼東西,只是要讓統治這個國家的委員會有個差不多的對手就成。競爭對於任何人都是不無益處的事。 ①英國民間故事中的老婦人,她總是騎在鵝背上飛行。關於她甚至有一個民謠集子。美國波士頓有一處名勝便與她有關。 閃電的手指將威廉從窗上能夠看見的那塊天空撕成兩片,也許那就是神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得在這兩者——委員會和上帝——之間作一個選擇時,他總難發現其間有什麼區別。兩者都是不可名狀的,是無形象的,可又都有著鐵的拳頭。這間辦公室的牆上並沒有照片畫像什麼的,只有一些口號和鼓動公民們的警句。威廉突然覺得這很有意思。他意識到無論是信仰上帝,還是信仰委員會,都差不多是需要同樣的信心的。然而誰來宣稱這點呢:說他並非一個小小的標點符號,不像廣場上的那些小人,而是他們頭頂上的那把雨傘? 他警覺到了點什麼,甩開思緒,抬起頭來。他以為會透過窗戶的玻璃,從對面的什麼地方可以發現有張臉在注視自己。可眼前並沒有人形的東西,只有那個很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醒目的大字「履行你的責任!」再看另一個側面,在無數的大樓窗戶上——裡面的政府雇員都離開了——窗戶上玻璃的昏暗的反光在對他擠眉眨眼,屋裡的燈全是關閉著的,鐘敲響了。工作人員們都往那個橢圓形的總部走去。 按規程今天晚上威廉不能回家。其實他也很少回那個「家」——不過是一套很講實際效用的房間——他的兩居室。裡面連床都沒有一張,屋角總堆著一堆髒衣服。改變這種狀況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他知道,斯奈特所以要用他,因為他覺得威廉與自己一個樣,他們都不迷戀牆上的溫馨的壁燈,又都沒有什麼親友。每天24小時,他們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他知道這點才是自己與斯奈特之間的共鳴所在。他們是同一個墳場上的兩個幽靈;或者也可以說是同一個分號上的上下兩點。 天空又一次閃過雷電。他離開了窗戶。殆盡的垂死的一天,這是一個含混的暗喻。他的眼光掃過給弄得亂糟糟的會議室,長長的會議桌上亂扔著報告、公告和各種文件,再就是中國餐館送飯來的外賣盒子。自從那傢伙逃走過後已經過了三星期了,搜捕也進行了,疑犯也審訊過了,眼線也打發過了,但就是不知道那人現在的情況如何。他逃跑的線路因為時間太長已經嗅不出味兒來。感化中心和坦勒維爾的警察都大大地丟了臉。但特種部隊的斯奈特上校並不死心。他們總得要一個水落石出。如果斯奈特邊這都不能搞定,委員會的那些人可能就會打發他去幹別的什麼了。讓斯奈特心煩的就是這點,他不想給打發掉,他一定要捉住那只蟑螂。 為什麼斯奈特要這樣執拗地抓這些基督教呢?威廉到現在也還是沒有弄清這點。 「喂,我說,你在聽我說話嗎?」斯奈特問道,威廉還沒有注意到他早已經站在房門口了,「你要來一杯咖啡嗎?」 「對不起,我走神了。」 「沒有關係,想什麼呢?」 威廉在長桌子邊上坐下來,開始收拾白天已經用過了的那些文件。他有點想問斯奈特,但又拿不定主意,不知道現在問這些合適不合適。他覺得有點心煩,他是想問一問的。「我還沒有想透,有這麼多的事情可以做,你幹嗎一心一意要抓這些基督徒呢?」 斯奈特看著他,覺得有點意外。「為什麼不呢?你不喜歡你的工作?」 「那倒不是,我不是為自己覺得納悶,我只是不理解罷了。」 「我這麼做,因為我自己是執法者,而他們是違法的人。」斯奈特在長桌子邊上也坐下來。他頭上的螢光燈微微有點搖曳而閃爍。「我說,你想來點咖啡嗎?」 「不了,謝謝。」 斯奈特從一個看上去很有點年月的咖啡壺中倒了一杯咖啡,威廉手裡翻動著那一摞文件,文件一頁頁地從他大拇指下滑過。那是白天別的部門送來的。威廉想,我得讓這談話繼續下去。他心裡也清楚,探聽上司的心裡想什麼是件有危險的事。 「這很簡單,」斯奈特說,開始回答他的問題,「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得把他們一網打盡。」 「可你並沒有孩子,」威廉故作輕鬆地說,一面裝得對這談話並不熱心。 「這麼說吧,為了下一代。」斯奈特好像有點不耐煩,「你別跟我抬杠。我希望他們能夠得到我們所沒有的東西,讓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中成長,沒有精神的恐懼,也沒有基督徒們常加利用的愚蠢方法的擺佈。要知道,這些蟑螂是產生和傳播病態思想的根源。你讀過聖經沒有?」 「實際上沒有,沒有。」 「你應該從證據部去弄一部來看看,」斯奈特啜了一口咖啡,皺著眉頭看了看杯子,然後接著說道:「它是一部神話集子。古時候的文字都是這樣的。讀上去稍有點怪異。但人們牽強地把它附會成了一套壓抑人的信仰系統,威脅說有什麼死後的受罰;再就是今生今世的不切實際的期待。總之迫使小孩們信奉它。它顯然是超乎理性的東西。結果佔據了年輕人的頭腦,壓抑了他們單純的心靈,用惡夢和那些腐朽的偶像……還有什麼食肉飲血,永恆無盡的地獄之火,扼殺人的自然欲望和衝動,從根本上消滅人的驕傲,人們祈禱、祈禱,期待著某種東西顯現,結果只是空虛……」他停頓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液,好像把記憶收了回去。「我想你該明白我的意思。」 威廉當然明白他的意思,這意思很明白。但威廉本不想聽到這麼多話。他現在想換一個話題了。他便用手中的報告作一個藉口。他低頭瞟了一眼文件上的一行字。那是北部的一家大學的名稱,上面說有一個卡車司機,因為偷運什麼而受審查,由於證據不充分而放了。這些日子裡,搞違法販運的簡直成堆成把。還得找個什麼話題。 「你知道的,我的老爹便曾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是說,一個基督徒。別對我說你沒有聽人說過這件傳聞。」 威廉實在是聽人說起過的,他點一點頭。 「我這麼做一點也不誇大其辭。說起來,他等於殺了我媽。也幾乎毀了我這一輩子,要不是黨……」 「我們差不多都是黨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挽救的,」威廉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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