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一連3天反復之後,病情穩定下來。是間歇性熱病,身體非常虛弱,但朱裡昂放了心。

  若熱一天又一天地在她身邊度過。費裡西達德太太照例上午來看望;她坐在床邊,寡言少語,顯得蒼老了許多。對突伊女人的希望突然破滅使她極為傷心,活像一座古舊建築被推倒了一根頂樑柱,行將成為一片廢墟;只有每天下午顧問前來看望「我們美麗的病人」時她才能打起精神。顧問每次來都是手裡拿著帽子,出於體面不肯走進露依莎的臥室,用深沉的口氣說上幾句含意深刻的話:

  「健康是一種財富,只有失去時才知道珍惜!」

  或者:

  「疾病能試朋友心。」

  最後,總是以這樣的話結束:

  「親愛的若熱,健康的玫瑰很快就會在你品德高尚的妻子臉上開放!……」

  晚上,若熱在地板上鋪個墊褥,合衣而睡;夜裡只合一兩個小時眼。睡不著的時候就設法讀書:開始看一本小說,但從來沒超過頭幾行,就把書放下,抱著腦袋想起來:總是同一念頭——事情是怎樣的?他根據邏輯大致想像出了某些事實;他看到,巴濟裡奧來了,前來看她,對她產生欲望,打發人送來花束,追求她,在家裡和外面見到她,還給她寫信。可是,後來呢?他明白了應當給儒莉安娜錢。儒莉安娜提出一些要求。那女人當場發現了他們嗎?手中有他們的來往信件嗎?……在這些痛楚的想像中,他發現有的地方不對,有的地方空白,像一個個黑咕隆咚的窟窿,他的靈魂要跳進去急切地探索。於是,他開始回憶從阿連特茹省回來以後的這幾個月,可這段時間裡她對他那樣親熱,那樣激情充沛……那麼,她為什麼欺騙了他呢?

  一天夜裡,他像小偷一樣小心翼翼地搜查了她所有的抽屜,打開一件件連衣裙,還有一件件內衣、首飾匣,仔細查看了檀香木小匣子,裡面空著,連幹了的花兒留下的碎片都沒有!有時候他盯著屋裡和客廳的家具,仔細研究,試圖從中發現通姦的蛛絲馬跡。他們在那兒坐過嗎?他是不是在那兒,在她面前,跪在地毯上?特別是那個長沙發,那麼寬,那麼舒適,更使若熱氣急敗壞,仇恨滿胸。他開始討厭這個家,仿佛遮蓋過那兩個人的屋頂和承受過他們的地板也曾故意與他們同謀。可是,最使他難受的是那幾個詞兒——「天堂」、「美好的上午」……

  露依莎卻睡得很安穩。一個星期以後,間歇熱消失了,只是還非常虛弱。頭一次起床的那天,暈倒了兩次:必須替她穿衣服,把她扶到長沙發上。她一步也不肯離開若熱:讓他留在身邊,提出種種孩子似的要求。似乎從他的眼睛裡得到生命,從和他的手的接觸中得到健康。上午,她讓若熱給她念報紙,即便寫什麼東西也要在她旁邊。他唯命是聽,仿佛這一再的要求對他的痛苦來說是安慰的撫摸。這是因為,她確實愛他!

  這種時候,他機械地感到生活將會幸福。他吃驚的是,有時還對她說些溫存的話語,和她一起歡笑,似乎忘記了一切,和原先一樣了!露依莎躺在長沙發上,高高興興地看顧問送來的舊「法國畫報」——按照顧問的說法,看畫報「可以欣賞圖畫開心,同時還可以獲得關於重要歷史事件的有益的概念」;有時候又低著頭,品嘗著日漸康復、擺脫了「那個女人」的專橫和告別了「過去」的幸福。

  一個令她高興的事是看到瑪麗安娜用餐盤端來晚飯,餐盤下墊著餐巾紙;她胃口好了,細細品嘗一小杯波爾圖葡萄酒,朱裡昂建議她喝一點葡萄酒;若熱不在的時候,她和瑪麗安娜在一起長時間地談天,心平氣和,低聲細語,不時吃上一小勺果凍。

  有時候,她默不作聲,望著天花板,盤算著以後的計劃。然後,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若熱:到郊區過兩個星期,長長力氣;回來以後給客廳的椅子繡幾個罩;她想多在家裡做點事,少出門;若熱不再去阿連特茹省,不再離開裡斯本,對吧?從此,他們的生活將一直甜蜜、順利。

  可是,露依莎有時候覺得心情憂鬱。若熱怎麼了?他解釋說因為太疲勞,那麼多夜晚睡不好覺……她說,如果得病,至少也該等她身體強壯了再得,好讓她能關心他,照顧他!……沒有什麼病吧?她讓他坐到身邊,撫摸著他的頭髮,用略帶情欲目光望著他,因為隨著體力的恢復,她愛情的衝動又重新出現了。若熱感到自己愛她,從而更覺得自己不幸!

  露依莎自己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見萊奧波爾迪娜,要按時去教堂。隨著病情好轉,她模模糊糊有了虔誠的感情。發燒時作的那些惡夢,他還記得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不太清晰的場面:有時候她在一個陰森可怕的地方,從紅紅的火苗裡站起一個個身體,四肢抽搐;燒得紅紅的鐵棍上穿著一個個黑乎乎的人形,痛苦的吼叫聲直沖無聲的天際;火舌已經舔到她的胸部,但甜蜜親切的東西突然使她冷下來,原來是個光芒四射,表情沉靜的天使的翅膀把她摟住了;她感到自己徐徐升上天空,把頭偎在天使懷裡,一陣神奇的幸福流遍她的全身;她分明看見星星就在身邊,分明聽見翅膀的窸窣聲。這種感覺留在她的心裡,像是對天堂的懷念。在身體虛弱的康復期裡,這回憶一直啟迪著她,指望通過定時作彌撒和一次又一次地向聖母敬獻花圈得那種感覺。

  終於有一天上午,她來到客廳,頭一次打開鋼琴;若熱在窗前望著街上。這時候,她笑著把他叫到面前說:

  「好長時間了,我一直討厭那個長沙發。把它搬走吧,你覺得怎麼樣?」

  若熱感到心上受了重重一擊,不能馬上回答。最後,他勉強說:

  「好吧,我覺得……」

  「我想把它搬走。」說著,她拖著室內長袍那長長的裙尾平靜地走出客廳。

  若熱的眼睛怎麼也離不開長沙發。他乾脆坐到上面,摸摸條紋軟墊,因為發現「就在這裡」而感到苦澀的歡快!

  現在,他產生了一種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的陰暗情緒。聽著露依莎說因為日漸恢復而高興,聽著她談平平安安生活的未來計劃,他決心毀掉那封信,忘記一切。可以肯定,她已經後悔了,仍然愛他:殘酷地製造終生不幸,那又何苦呢?可是,看到她躺在長沙發上那情意纏綿的動作,或者脫衣服時露出雪白的胸脯,他又想起這雙胳膊曾經摟過另一個男人,那張嘴曾經在別人的床上發出作愛的呻吟,於是一陣怒火湧上心頭,他必須出去,以免把她掐死!

  為了解釋情緒不佳和沉默寡言,他說自己也病了。這時候,露依莎的關心和不安的目光的無聲詢問使他更加感到不幸——因為他感到她愛他,而又明明知道她曾經欺騙他!

  一個星期天,朱裡昂終於允許露依莎睡得晚一些,陪一陪客人了。看到她坐在客廳,雖然臉色還有些蒼白,大家都非常高興——正如顧問所說,她重新擔負起家庭的義務,回到上層社會的歡樂中了。

  9點鐘,朱裡昂來了,覺得她「煥然一新」了。他站到客廳中央,張開雙臂,大聲說:

  「有個新聞告訴諸位:埃爾內斯托的話劇成功了!……」

  人們都已經在報紙上談到了這則消息。《新聞日報》說,「劇作者被請上舞臺,在熱情的歡呼聲中接受了一個漂亮的月桂花花冕」。露依莎馬上說她要去看。

  「以後再去,露依莎夫人,以後再去。」顧問趕緊謹慎地說,「眼下最好避免過分激動。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一定會掉淚的,那可能導致舊病復發。我的朋友朱裡昂,對吧?」

  「是這樣,顧問,是這樣。我也想去看,想親眼看看以便相信……」

  一陣馬車奔跑聲傳來,在門口停住,打斷了他的話,門鈴急促地響起來。

  「我敢打賭,是劇作者來了!」他大聲說。

  幾乎就在同時,小埃爾內斯托身穿大衣、神采奕奕地沖進客廳;人們熙熙攘攘地站起來:熱烈祝賀!熱烈祝賀!顧問的聲音壓了眾人:

  「歡迎備受祝賀的劇作家!歡迎!」

  埃爾內斯托狂喜得喘不過氣來,臉上的笑容固定了,鼻翼扇合,仿佛在盡情呼吸榮譽的香味。他挺著胸脯,躊躇滿志,不住地點頭,好像在下意識地感謝觀眾的歡呼。

  「我來了!終於來了!」他說。

  他氣喘吁吁地坐下來,像聖子一樣親切,說最後幾次排演忙得不可開交,沒有能來看看露依莎表姐。這天晚上抽出了一點時間,10點鐘必須趕回劇場,他甚至沒有讓馬車走……

  他痛痛快快地講了演出大獲成功的情景。一開始,他曾「十分擔心」,所有人都這樣,那些功成名就、譽滿四海的人物們也莫不如是!但是,坎伯斯念完第一幕的獨白——正如他已經說過的,你們一定要去看看,實在了不起!——立刻歡呼聲四起。一切順利。最後,一陣騷亂,人們喊叫劇作者,鼓掌……他被拉上舞臺;他本不想上去,是不能不去,熱祖依娜站在他一邊,另一邊是瑪利亞·亞德萊德!真是一場夢!《世紀報》的薩維德拉對他說:朋友,你是我們的莎士比亞!」《真相報》的巴斯托斯說:你是我們的斯克裡布!隨後是夜宵,有人向他獻了桂冠。

  「戴著合適嗎?」朱裡昂問。

  「完全合適,稍微大了一點……」

  顧問以權威的口氣說:

  「偉大的作家們,舉世聞名的塔索,還有我們的卡蒙斯,總是頭戴花冠。」

  「埃爾內斯托先生,我勸你呀,」朱裡昂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勸你戴著花冠照一張像片!……」

  大家都笑了。

  小埃爾內斯托有點不高興,打開撒上香水的手絹:

  「朱裡昂先生從不肯放過譏諷的機會……」

  「朋友,這是光榮的證明。在得勝班師回羅馬的將軍行列裡,有個傻爪!」

  「我可不懂!」露依莎臉上樂開了花,「那是全家的榮耀!……」

  若熱點點頭。他正抽著煙在客廳踱來踱去,說他太喜歡那桂冠了,仿佛自己也有權戴上……

  小埃爾內斯托馬上轉過臉對著熱說:

  「若熱表兄,你知道我原諒了她嗎?原諒那個妻子……」

  「像耶穌一樣……」

  「像耶穌一樣……」小埃爾內斯托滿意地重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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