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他機械地往煙斗裡裝上煙,目光茫然,嘴唇不停地顫抖,在書房裡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突然,他把煙斗朝窗戶扔去,把一塊玻璃打得粉碎,瘋狂地拍拍手,撲在桌面上,痛哭起來,腦袋在兩條胳膊上晃動,咬著袖子,跺著腳。他真的瘋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信,要去露依莎所在的臥室。可是,想起了朱裡昂的話,沒有動:她必須靜養,絕不能爭吵,不能激動。他把信鎖在抽屜裡,把鑰匙放入口袋,呆呆地站在那裡,渾身顫抖,眼睛血紅,一個個不明智的念頭像暴風雨中的閃電一樣在腦海裡出現——殺死她,離開這個家,拋棄她,打她個腦漿崩裂……

  瑪麗安娜輕輕敲門,說夫人叫他。

  一股熱血湧上頭頂。他盯著瑪麗安娜,傻乎乎地眨著眼。

  「我馬上去。」他聲音沙啞。

  從客廳經過的時候,他在橢圓形鏡子裡看到自己的臉變了色,蒼老了,很是吃驚,拿起一塊濕毛巾擦了擦,梳理一下頭髮。走進臥室,看到她因為發燒而更加明亮的大眼睛,他不得不抓住床沿,因為感到周圍的牆壁像風中的帳篷一樣在晃動。

  但是,還是對她微微一笑:

  「怎麼樣?」

  「不好。」她有氣無力地說。

  她打了個非常疲倦的手勢,把他叫到身邊。

  他走過去,坐下來,但沒有看她。

  「你怎麼啦?」她把臉朝他湊了湊,「別著急。」接著又拉住他放在床上的手。

  他一把把露依莎的手推開,咬著牙猛地站起身,怒火勃然而生;聽到對方拖著長聲說出的怨歎的話,他唯恐自己會犯下什麼罪行:

  「若熱,這是為什麼呀?你怎麼啦?……」

  他轉回身,看見露依莎掙扎著抬起上身,瞪大眼睛望著他,臉上痛苦萬分,兩滴眼淚無聲無息地滾出來。

  他撲倒在地,跪在她前頭,抽咽著拉住她的手。

  「這是幹什麼?」臥室門口傳來朱裡昂的叫聲。

  若熱臉色煞白,慢慢站起來。

  朱裡昂把他拉到客廳,雙臂在胸前交叉,怒氣衝衝地站在他面前:

  「你瘋了?你明知道她病成這個樣子,還讓她看痛哭流涕的場面?」

  「我忍耐不住……」

  「於是就爆發了。我在這邊讓她退燒,你卻在那邊加火?你瘋了?」

  朱裡昂真的動氣了。他關心的是露依莎的病情,非常希望把她治好,為在這個家裡顯出是個必不可少的人物而洋洋得意,過去到這裡來總是處於附屬地位;現在,雖然如此,他臨走時還漫不經心地遞給了若熱一根雪茄。

  整個下午,若熱表現得很是堅強。他不能長時間地呆在露依莎的臥室,絕望使他行動反復無常;他不時進去一會兒,朝她笑笑,用顫抖的手為她把衣服拉平;她昏睡的時候,他站在床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臉,心中懷著一種痛苦而又不道德的好奇心,仿佛想從她臉上突然發現別的男人吻過的痕跡,指望從她因發燒而說出的夢吃中聽到一個名字或者一個日期;自從懷疑她不忠以來他反而更愛她了,不過是另一種愛,一種肉欲和邪念的愛。隨後他又回到書房,鎖上門,像籠中的野獸一樣在四堵牆之中的狹小空間來回走動。那幾封信他不知道讀了多少遍,那低下、卑鄙的好奇心不停地噬咬著他的靈魂,折磨著他的心。——事情是怎樣的?「天堂」在什麼地方?她穿著什麼衣服?他對她說了些什麼?怎樣吻她?

  他又重新讀起她往阿連特茹省給他寫的那些信來,設法從字裡行間發現冷淡的跡象和背叛的日期。這時候,他恨她,殺人的念頭又出現在腦海裡——掐死她,給她三氯甲烷,讓她喝鴉片酊。然後又靠在窗前一動不動,心猿意馬,浮想聯翩,又看到了往事,看到了結婚之日,看到了和她一起出去遊玩的景象,聽見了她對他說過的話……

  有時候他想,莫非信是偽造的?他的某個仇人可能寫了這封信寄到法國。或者巴濟裡奧在裡斯本有個也叫露依莎的女人,陰差陽錯在信封上寫了表妹的地址;這胡思亂想產生的瞬間快樂反而使他看到了這就是最殘酷的現實。究竟是怎麼回事?究竟是怎麼回事?要是能瞭解真相該有多好!他相信,到那時候他才能平靜下來!一定能把那個像肮髒的寄生蟲似的愛情挖出來;只要她病情好轉,就把她送進修道院,他自己遠走高飛,死在非洲或者別的地方……可是,誰知道真相呢?……儒莉安娜!

  她知道!她肯定知道!對儒莉安娜處處委曲求全,那些家具、衣服……一切都明白了!那是為了報答同謀!儒莉安娜是她的心腹,帶著那些信,什麼都知道。可現在她在墳墓裡,死了,不能說話了,這個壞東西!

  像往常一樣,塞巴斯蒂昂晚上來了。屋裡還沒有點燈。他剛一進屋,若熱就把他叫進書房,不聲不響地點上蠟燭,從抽屜裡把信拿出來。

  「你讀讀這個。」

  看到著熱那張臉,塞巴斯蒂昂嚇了一跳,他望著那封信,不停地哆嗦,臉上一片痛苦的慘白。他覺得地板在顫動,無法站穩。但也竭力控制情緒,慢慢讀了一遍,把信放在桌上,沒有說一句話。

  若熱開口了:

  「塞巴斯蒂昂,這對我來說意味著死。塞巴斯蒂昂,你總知道一點吧。你那時常來這兒,會知道。告訴我真相吧!」

  塞巴斯蒂昂張開雙臂,回答說:

  「我能告訴你什麼呢?我一無所知!」

  若熱抓住他的手,使勁地搖著,急切地尋找他的目光:

  「塞巴斯蒂昂,看在我們友誼的份上,看在你母親靈魂的份上,看在我們多年在一起的份上,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吧!

  「我什麼也不知道,你讓我告訴你什麼呢?」

  「你撒謊!」

  塞巴斯蒂昂只是說:

  「夥計,小聲點,別人可能聽見!」

  一陣沉默:若熱兩隻手捂著太陽穴,在客廳裡走來走去,踩得地板微微顫動;突然,他在塞巴斯蒂昂面前站住,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說:

  「至少你告訴我她幹什麼吧!出門嗎?有誰來這裡嗎?」

  塞巴斯蒂昂兩眼盯著蠟燭,慢慢騰騰地說:

  「開始表兄偶然來一次。費裡西達德太太病了以後她就常常去看望……後來表兄走了……我只知道這些。」

  若熱又看了塞巴斯蒂昂一會兒,眼睛茫然地盯著他:

  「可是,塞巴斯蒂昂,我做過什麼對不起她的事啊?我做過嗎?我愛她!我做過什麼事使她幹出這種事呢?我,我喜歡她,喜歡她這女人!」

  他哭起來。

  塞巴斯蒂昂傻乎乎地站在桌子旁邊,完全崩潰了。他喃喃地說:

  「也許僅僅是開玩笑……」

  「信上說的什麼?」若熱憤怒地轉過身來,搖晃著信紙大聲說,「說有這個『天堂』!在那裡度過的一個個美好的上午!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

  「若熱,你病了。」塞巴斯蒂昂僅僅說了這麼一句。

  若熱沒有回答,不聲不響地踱了一會兒。塞巴斯蒂昂紋絲不動,望著燭光,眼睛都看花了。這時,若熱把信鎖進抽屜,端起燭臺,用悲傷的語氣無可奈何地說:

  「塞巴斯蒂昂,想喝茶嗎?」

  兩個人誰也沒有再提起信的事。

  這天夜裡,若熱睡得很香。第二天,他臉色蒼白、沉靜,幾乎毫無表情。

  從此,他成了露依莎的護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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