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八〇


  漸漸地,她陷入沉思默想,心猿意馬,種種景象在頭腦中形成、活動,又像縷縷青煙飄上天空,她無法駕馭。思緒飛向久遠的往事,出於憂傷和多愁善感,她經常去教堂;那時候母親還活著;那個人——巴濟裡奧——給她寫信,驅散她在虔誠的信仰中產生的悲傷,她的心碎了。她的女友若安娜·西爾維拉就是這時候到法國進了修道院。有時候她也想一走了之,去當慈惠會員,上戰場救護傷員,或者在修女臥室裡過寧靜的日子!可現在的生活大相徑庭!——氣得死去活來,而且罪孽深重!……那樣的話,現在在哪裡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某個風景秀麗的河谷裡的一座綠樹掩映的古老的修道院裡:也許是蘇格蘭,自從讀了司各特的小說以後,她就愛上了那個國家。可能在朗麥穆或者格倫科依那深綠色的原野上一座英國式修道院裡;周圍樅樹覆蓋的群山在霧中似隱似現,給這個與世隔絕的隱居地蒙上一層悲涼的寧靜色彩;天空晴朗的時候更令人神往,一團團白雲緩緩飄過,沒有任何喧鬧打破萬物的靜謐;下午,偶爾有一群烏鴉斜穿過天空。她生活在身材頎長、目光深邃的修女們中間,她們都是諾曼第公爵或者皈依了羅馬教的貴族的女兒;她讀著講述天堂裡美好故事的書;坐在修女臥室的席子上,能看見下面山頭上長長的鹿角,或者在霧氣蒸騰的下午,傾聽著從遠方的卡倫塔爾河谷傳來的牧童悠揚的風笛聲:小溪跳下一塊塊巨石,喃喃低語!

  或者在葡萄牙某個好一點的省份的修道院裡過一種較為富裕的生活。屋頂雖然低但粉刷過的牆壁在太陽下白光閃閃,周圍是不高的柵欄,鐘聲在湛藍色的空中回蕩;附近的橄欖林裡姑娘們哼著歌兒用木杆打下橄欖果;碎石鋪地的院落裡,腳夫的毛驢用鐵掌刨地面,驅趕著蒼蠅;女人們在竊竊私語;一輛車吱扭吱扭地從白色的土路上走過;公雞向著太陽啼鳴;一個個黑眼睛的豐滿的修女們在清爽的走廊裡談天。

  在那裡,她漸漸長胖了,唱詩的時候打個盹,在修女臥室裡喝一小杯玫瑰色的烈酒,用大字抄寫作甜食的配方;老了,就聽著欄杆上燕子的呢喃壽終正寢;主教先生前來看望,白白的指尖捏著一撮鼻煙,帶著笑容傾聽修女講述她升天留下的教益……

  一個教堂執事在她身旁經過,大聲咳嗽了一下。猶如靜靜的鳥群聽到一聲巨響,她的一個個夢境一下子飛得無影無蹤。她歎了口氣,慢慢站起來,灰溜溜地朝家裡走去。

  來開門的是儒莉安娜,她在走廊裡就急不可耐地用乞求的口吻低聲說:

  「夫人千萬原諒我,我當時瘋了!頭腦發昏,因為一夜沒有睡著,心裡煩躁……」

  露依莎沒有回答,徑直走進屋裡。前來吃晚飯的塞巴斯蒂昂正在彈《唐·胡安小夜曲》——她剛一進去:

  「你從哪兒來呀?臉色這麼蒼白……」

  「身體虛弱,塞巴斯蒂昂,我從教堂來……」

  若熱拿著幾份文件走進來。

  「從教堂來!」他叫道,「糟糕!」

  這時,一個星期六,《政府日報》刊登一項授勳公告,授予亞卡西奧顧問聖地亞哥騎士勳章,以表彰他的學術、公認具有重大作用的著作和其他方面的偉大功績。

  第二天晚上,他剛走進若熱家,大家就圍上來歡呼,祝賀;顧問激動萬分地一個個擁抱眾人之後,精疲力盡地坐到沙發上,低聲說:

  「王室恩授勳章如此之早,本人不曾料到!不曾料到!」接著,張開手,捂在胸前,「我要像先哲一樣說,此次授勳是本人一生最榮幸的日子!」

  他立刻邀請若熱、塞巴斯蒂昂和朱裡昂出席星期四的晚餐,「在寒舍為年輕人略備薄酒,以慶祝王室恩典。」

  「我的好朋友們,五點半!」

  星期四,三個人在哈瓦那酒店會合,由一個髒得像墩布似的斜眼姑娘領到了顧問的客廳。一個黃色緞面長沙發占了裡面整堵牆,腳下地毯上的圖案是一個絳紫色的智利人牽著韁繩,正給一頭巧克力色的水牛撓癢癢。沙發上方是一幅肉色底的畫,畫上有許多赤身裸體只戴盔甲的人,表現的是勇士亞基勒斯在特洛伊城牆周圍拖著赫伊托爾走的故事。綠色琴套下一架大鋼琴占滿了兩個窗戶之間的地方,無聲無息,淒淒慘慘。桌上的兩個燭臺當中是一隻透明玻璃制的母狗,呈奔跑狀;屋子裡最使人感到有用的東西是一個裝著18個歌劇樂譜的匣子!

  顧問在黑色長袍外套上聖地亞哥騎士服迎接他們。客廳已經有一個人,他叫阿爾維斯·科蒂尼奧。此人滿臉麻子,腦袋埋在了兩個肩膀裡;每逢用呆滯的目光傻乎乎地盯著別人的時候,他那稀疏的唇髭便隨著愚昧的笑容而習慣性地翹起,露出一嘴嚇人的殘缺不全的黃牙;他說話不多,總是搓著手,對一切都點頭稱是,看上去像個放蕩的庸俗之輩與古舊遲鈍之流的混合物。他是王國政府職員,以寫一筆好字聞名。

  不一會兒進來了大名鼎鼎的薩維德拉,《世紀報》編輯。他那張白臉顯得更加臃腫,黑黑的鬍子閃著髮蠟的光亮;金邊夾界眼鏡更顯出他的官方身份;下頦上還帶著理髮師剛剛搽上的樸粉;寫過無數昏話和謊言的手上戴著蛋黃色的新手套!

  「都來了!」顧問興高采烈地說,接著把身一躬,「歡迎諸位朋友!也許到我的書房去更隨便一些。從這兒走。有個臺階,請小心,這是我的聖殿。」

  小室打掃得乾乾淨淨,薄棉紗窗簾、兩扇齊胸高的窗戶的光線和淺色牆紙使屋裡亮亮堂堂,寬大的寫字臺上放著銀制墨水瓶,一支支鉛筆修得很尖,尺子放得井井有條。一本裝幀華美的憲法上放著顧問的徽章。任命他為顧問的王室命令掛在牆上的鏡框裡;對面掛的是國王的銀板照片;一張桌子上的顯眼處擺著豐塞卡·馬卡良斯的石膏半身胸像,胸像頭上帶著萬世花花環——既為了顯示他的榮耀又為了表示對他的懷念。

  朱裡昂馬上開始看他的藏書。

  「祖紮特,我的朋友,我收藏名家著作,這是我的樂趣。」顧問自豪地說。

  他拿下一本本書讓朱裡昂看:《執政官及帝國史》、德裡勒的著作、《談話辭典》、《羅雷特百科全書》袖珍本,還有葡萄牙詩文集。他還談到他本人的著作,說看到高朋滿座,非常願意給他們讀幾段他正在校對的新作《王國主要城市及其設施詳述》,以便聽聽他們客觀而嚴肅的意見!

  「如果諸君不嫌……」

  「非常高興,顧問,我們非常樂於聆聽!」

  於是,他選擇了一頁關於科英布拉的,「它最能說明這一著作的重要性。」他擤擤鼻涕,站到屋子中間,手中拿著稿紙,抑揚頓挫地念起來:

  「如王妃的宮廷寢帳,葡萄牙的雅典,學識淵博的科英布拉輕輕倚著翠綠的小山。情意纏綿的蒙德戈河親吻著她的雙腳,向她悄悄傾訴心中的愛戀。在她的綠樹叢中,在她有名的柳樹林裡,夜鶯和百鳥歌聲悠揚,連接裡斯本的大道上當年曾奔馳郵件馬車,隨著時代的進步已被拖著一縷青煙的火車取代。當你走近這裡,遠遠能看見大學雄偉的建築物上白色的冠冕,那是知識和智慧的殿堂。隨著鐘樓傳出悠揚的鐘聲,學子們進入課堂。遠處,一個如蓋的樹冠吸引著你的目光:那是名聞遐邇的陶立克樹,它把枝葉伸展到這個可敬家庭的一個成員的花園之上。往遠處望去,坐在古老的大橋胸欄上消遣的是祖國的希望、天真爛漫而才華橫溢的青年學生。他們有的跟過往的正值韶秀年華的農民姑娘調笑,有的在思考精心編制的課本上最艱深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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