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五一


  有一天,他煩悶已極,前去找朱裡昂。到了4層樓,看見他正在忙碌,腳上趿著拖鞋,身上穿件皺皺巴巴的汗衫,頭髮蓬亂,身邊盡是紙張,腳下放著一把咖啡壺,黑黑的地板上滿是煙頭,屋子一角堆著幾件髒衣服;淩亂的床上攤著幾本打開的書——又髒又亂的東西發出一股潮濕黴爛的氣味。帶扶手的窗戶對著天井,從那裡傳來一個女傭刺耳的歌聲和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刷鍋聲。

  塞巴斯蒂昂一進門,他站起來,伸個懶腰,卷上一支煙,說他從7點鐘一直工作到現在……嗯?真有意思!非讓你塞巴斯蒂昂知道不可!

  「啊,你來得是時候。我正要去你家呢……今天本應當收到錢,可沒有送來,給我點錢吧。」

  他馬上開始說他的論文。一定能行!

  朱裡昂帶著像父母炫耀孩子似的歡快心情給他讀了序言中的幾段,喜形於色,信心十足,邁著大步在屋裡走來走去:

  「塞巴斯蒂昂,我要向世人表明,在葡萄牙尚有葡萄牙人在!讓他們目瞪口呆!你等著瞧吧!」

  說完,他坐下來,吹著口哨,開始為寫好的稿紙編號碼。塞巴斯蒂昂戰戰兢兢,為用些家庭事情打擾了他的科學興趣而難為情。他低聲說:

  「我是為了我們朋友家的事來找你的……」

  可是,門猛地打開了,闖進一個鬍子拉碴、目光有點像瘋子似的小夥子。他還是個學生,朱裡昂的朋友。兩個人幾乎立刻重新開始上午11點小夥子下去到金光餐廳吃午飯時中斷的爭論。

  「你不對,夥計!」學生激動地說,「我仍然堅持我原來的意見。醫學是半個科學,而生理學是另一半科學,它們都是推量論科學;只試圖瞭解生命的原則就失去了基礎!」

  他站在塞巴斯蒂昂面前,叉臂在胸前,對他喊道:

  「對於生命的原則我們知道什麼?」

  塞巴斯蒂昂謙恭地低下頭。

  但是,朱裡昂火了:

  「你的糟糕之處就在於活力論學說,可悲的學說!」他用霹雷般的吼叫攻擊活力論,宣佈它「違反科學精神」——一個主張制約非生物的規律與制約生物的規律不相同的理論只能是異端邪說!他大聲叫道:「宣佈這一理論的畢薩特是個低能兒!」

  學生氣得六魂出竅,吼叫說把畢薩特稱為低能兒的人是不折不扣的野蠻人。

  朱裡昂不理會對方的咒駡,繼續激烈地堅持自己的見解:

  「生命的原則與我們有什麼相干?它像我穿的頭一件汗衫一樣無關重要!生命原則與任何其他原則一樣:一個秘密!我們必須永遠不去瞭解它!我們不能瞭解任何原則。生命、死亡、起源、結束,都是秘密!對這些基礎問題我們都無能為力!絕對無能為力!我們可以爭論幾個世紀,但連一英寸也前進不了。生物學家、化學家,他們都與事物的原則不相干;他們認為重要的是現象!我親愛的朋友,各種現象和它們的直接原因可以在非生物體與生物體上嚴格確定——在一塊石頭上和在一個大法官身上一個樣!生物學與醫學和化學一樣,都是嚴格的科學!這一點,笛卡爾早就說得一清二楚了!」

  兩個人就笛卡爾吼叫起來。被弄得昏頭昏腦的塞巴斯蒂昂沒有發現兩個人怎麼又轉而圍繞對上帝的看法爭得不可開交。

  學生似乎需要以上帝來解釋宇宙,而朱裡昂則怒氣衝衝地攻擊上帝,說上帝是「陳舊的假設」、「邁卡主義黨徒們的慣用手段」。於是,兩個人開始像鬥雞場上的公雞一樣爭吵起社會問題來。

  學生死死盯著對手,用拳頭敲著桌子,堅決主張權威主義。朱裡昂則大聲喊叫,維護「個人無政府主義」!後來兩個人都火氣十足地引用許多有名的人物:蒲魯東、巴師夏、傑佛裡等等。朱裡昂以尖利的嗓音壓住對方,猛烈抨擊學生擁有利息為百分之六的股票,說他是資金經紀人的兒子荒唐可笑,剛剛還在金光餐廳吃了有產者才吃的牛排。

  兩個人怒目而視。

  不一會兒,學生無意中輕蔑地提到了貝爾納的幾句話,於是火氣十足的唇槍舌劍又重新開始。

  塞巴斯蒂昂拿起帽子,低聲說:

  「再見」

  「再見,塞巴斯蒂昂,再見。」朱裡昂馬上說。

  「他把塞巴斯蒂昂送到平臺。」

  「要是什麼時候想讓我和我表兄說說……」塞巴斯蒂昂囁嚅著說。

  「好吧,我們看看再說,讓我想想。」朱裡昂冷淡地回答,仿佛工作的自豪感驅散了他所說的可怕的社會不公。

  塞巴斯蒂昂一面下樓梯一面想:「現在什麼事情也沒法子跟他說!」

  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要是找找費裡西達德太太,開誠佈公地跟她談談呢?費裡西達德太大確實愛大驚小怪,有點呆傻,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並且還是露依莎的密友:說話更有分量,辦事更有能力……

  他當即作出決定,乘上一輛馬車,朝聖本托街去了。

  費裡西達德太太的女傭顯得很難過的樣子,而且面帶淚痕:

  「這麼說,你還不知道?」

  「不知道。」

  「啊,奇怪!」

  「什麼事?」

  「夫人呀!出了這樣的大禍!在附體神廟栽了一跤,把腳扭了。情況很不好。」

  「在家嗎?」

  「在附體神廟那邊。連門都不能出了!跟安娜·西爾薇拉太太在一起。出了這樣的災禍!她都要急死了!」

  「什麼時候出的事?」

  「前天晚上。」

  塞巴斯蒂昂跳上馬車,讓車夫趕快奔到露依莎家。

  費裡西達德太太在附體神廟病了?怪不得露依莎天天出去呢!去看望她、陪伴她、照顧她……

  鄰居們沒有什麼好嘀咕的了!她是去看望可憐的病人!……

  馬車停在露依莎門前的時候正是下午兩點。塞巴斯蒂昂碰見她穿著一身黑衣服正在下樓梯,手上戴珍珠色手套,面紗也是黑的。

  「啊,請上樓吧,塞巴斯蒂昂,請上樓!想上去嗎?」

  她停在樓梯上,臉頰微紅,稍顯尷尬。

  「不去了,謝謝。我是來告訴你……還不知道?費裡西達德夫人……」

  「怎麼了?」

  「一隻腳傷了,情況不好。」

  「你說什麼?」

  塞巴斯蒂昂詳細講了一遍。

  「我馬上去。」

  「應該去。我不能去,男人進不去。費裡西達德太太真可憐!據說很厲害。」他陪露依莎到拐角處,給她叫了馬車。「代我問候她,可惜我不能去看她!……可憐的費裡西達德太太,據說她很著急。」

  他看著露依莎的馬車朝教堂方向走去,滿意地搓著手,讚歎這位夫人的熱心。

  現在,露依莎所做的一切,即使每天出去遊玩,也都理所當然,無可挑剔了!她要去充當費裡西達德太太的護士!必須讓所有人都知道——保拉、煙草店老闆娘、熱爾特魯德斯、阿澤維多家的姑娘們,一句話,所有的人——讓他們在看到她沿街道往上走的時候異口同聲地說:「去陪病人了!多麼聖潔的夫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