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獨自一人,有為數不多的債券,塞沙爾區那邊有片土地,還有阿爾馬達那個花園——就是玫瑰園,兩個女傭都已經在他家多年。廚娘維森西婭是聖多美的黑人,母親在世的時候就在這裡幹活。若安娜姨媽是他的管家,伺候他已經有35年之久,至今仍然稱呼他「孩子」;她年事已高,糊裡糊塗的像個兒童,但一直像位老祖母一樣受到尊敬。她是波爾圖人,就像她常說的那樣,「波阿爾圖人」,因為她不肯改變米尼奧省的鄉音。塞巴斯蒂昂的朋友們稱她為喜劇老太太。她又矮又胖,臉上總是帶著善良的笑容。頭髮白得像麻杆一樣,用一個古老的玳瑁梳子綰到頭頂;她無時不圍著那條寬寬的布,布的兩頭在胸前打個結,整天拖著碎步在家裡轉悠,手中的鑰匙串叮噹作響,嘴裡嘟嘟囔囔說著成語,不時打開一個圓盒聞聞鼻煙,盒蓋上雕著波爾圖的吊橋,只是雕工蹩腳罷了。

  整個家氣氛呆板、甜蜜:客廳總是關著門,寬寬的長椅和安樂椅都透著唐·若澤一世時代的矜持,紅色的帷慢已經退了色,使人想起一個衰敗的宮廷當年的豪華;餐廳的牆上掛著幾幅拿破倫頭幾次戰鬥的油畫,在各幅畫上的突出位置都有一匹白馬,一個瞟騎兵正揮舞著馬刀朝白馬拼命飛馳。塞巴斯蒂昂睡在一張圓腿黑木舊床上,一天安安穩穩睡7個小時,從不作夢;在一間陰暗的小屋裡,一個帶黃色金屬鎖的櫃子上多年來一直放著家裡的保護神——聖徒塞巴斯蒂昂,在若安娜姨媽精心照料的油燈照耀下,聖徒塞巴斯蒂昂被捆綁在樹幹上,身上插滿了箭,聽著牆皮裡老鼠時有時無的響動。

  屋與人同。塞巴斯蒂昂老氣橫秋,沉默寡言而且生性靦腆。早在讀拉丁文的時候,同學們就叫他「膽小鬼」,往他身上貼尾巴,肆無忌憚地偷吃他的零食。塞巴斯蒂昂壯得像個體操健將,卻如同犧牲者一樣忍氣吞聲。

  在中學的頭幾次考試中,他總是不及格。他很聰明,但是,老師的提問,老師眼鏡的反光,還有那塊大黑板,都使他手足無措,呆若木雞,臉漲得通紅,目光茫然,不停地抓膝蓋。

  他母親來自農村,曾是位麵包師,為自己的債券、後院和家具感到非常自豪。她總是穿綢緞衣服,手上戴幾個戒指,常常這樣說:

  「豈有此理!必須吃,必須喝!為什麼讓孩子為學習受罪呢?算了!算了!」

  塞巴斯蒂昂對音樂感興趣。他母親聽了若熱母親的勸告——她們是鄰居和密友——為他請了個鋼琴教師。她梳妝打扮,穿上紅色天鵝絨衣裙,戴上手飾,觀看兒子上課。頭幾堂課之後,這位戴圓眼鏡、長了一張貓頭鷹臉的老教師亞基勒斯·本斯特就興奮異常,帶著濃重的鼻音叫道:

  「我親愛的夫人!這孩子是個天才!是個天才!一定能成為一個羅西尼!必須催促他,催促他。」

  然而,這正是她不願意做的事。還要催促他。可憐的孩子!所以塞巴斯蒂昂沒有成為羅西尼。不過老本特斯仍然習慣地說:

  「一定能成為一個羅西尼!一定能成為一個羅西尼!」

  只是他不再高聲喊叫,而是小聲嘟囔,不時像頭煩躁的獅子一樣張開大嘴打著哈欠。

  那時候,若熱和塞巴斯蒂昂兩個小夥子已經是親密無間的朋友了。若熱活潑,有創造性,總是佔先。在後院玩耍,模仿馬車的時候,塞巴斯蒂昂是馬;玩打仗遊戲,他又是失敗者。塞巴斯蒂昂常常充當馱重物的角色,讓若熱騎在背上。在吃零食的時候,他吃麵包,讓若熱吃光水果。兩個人長大了,童年的友誼未變,從來不曾翻過臉,這友誼在兩個人的生活中都極為重要。

  若熱的母親死後,他們曾想到一起生活,住在塞巴斯蒂昂家裡,他家比較寬敞,還有後院;若熱想買匹馬;可是,後來他在帕塞約認識了露依莎,兩個月以後,他幾乎每天都在馬達萊納街度過。

  於是,「塞巴斯蒂昂和若熱合股公司」——正如他們笑著說的——如意算盤像紙牌搭起的城堡一樣落了空。塞巴斯蒂昂為此著實難過了一陣。

  後來,若熱帶給露依莎的玫瑰花都是他提供的,並且把刺兒全都剪掉,用白紙精心包好。是他安排了新婚夫婦的「窩」,催促裝修工人,買床上用品的時候與商店討價還價,監視工人們鋪地毯,與中間人會面,甚至幫助辦理結婚手續。

  到了晚上,他像個熱心的代理人一樣累得精疲力盡,但還不得不面帶笑容,在臥室裡陪著熱戀中的若熱;看著他只穿著襯衫在屋裡踱來踱去,聽著他一邊攥著煙斗一邊口若懸河地抒發幸福的感情。

  若熱結婚以後,塞巴斯蒂昂更感到孤單。他到波特爾去看望一個叔叔,那位目光呆滯的老人在那裡正以嫁接果園裡的果樹和反復閱讀埃烏裡科的小說度過餘生。一個月以後回到裡斯本,若熱興致勃勃地對他說:

  「你知道嗎,嗯?現在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在這兒生活。」

  但是,他一直沒有能做到讓塞巴斯蒂昂親密無間地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塞巴斯蒂昂總是怯生生地敲門;見了露依莎滿臉通紅;完全是學生時代那個「膽小鬼」再現了。著熱想方設法讓他不拘禮儀地叉起腿,當著露依莎的面抽煙鬥,不要再隨時從椅子上欠起身子說什麼「先生閣下」,「先生閣下」。

  要不是強拉硬拽,他絕不肯來吃頓晚飯。如果若熱不在,他來看望的時間很短,並且往往沉默不語。他自慚形穢,生怕惹人家討厭。

  那天下午,他走進餐廳,若安娜姨媽走過來打聽小露依莎的情況。

  老太太非常喜歡她,稱她是「小天使」,「百合花」。

  「見到她了嗎?她怎麼樣?」

  塞巴斯蒂昂紅了臉。他不想像頭一天那樣說:「她家裡有人,我沒有進去。」只好低下頭,撫摸著他那條叫「特拉讓諾」的髭毛狗的耳朵:

  「她很好,若安娜姨媽,很好。怎麼能不好呢?很好!」

  這時候,露依莎收到了若熱的一封信。信是從波特爾發出的,他在信中抱怨天氣炎熱,旅館太差,還講了塞巴斯蒂昂那位古怪的親戚的許多故事——說非常想念她,一千次地親吻她……

  她沒有料到會有信來,這張寫滿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紙使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若熱,看到了他的樣子,看到了他的目光,感到了他的溫情,使她產生了一種近乎痛苦的感覺。想到接受巴濟裡奧親吻時那種懦弱的昏沉,她感到羞恥,臉上火辣辣的。任憑他擁抱,這太可怕了!在沙發上,他說了些什麼呀!他的目光又是那樣貪婪!……她記起了一切——他的態度,他雙手的溫暖,他顫抖的聲音……她機械地想著,漸漸沉醉到回憶之中,信馬由韁,昏昏沉沉地享受著回憶帶來的快感。她目光淫蕩了,雙臂酥軟了。可是,對若熱的思念又湧上心頭,橡皮鞭在抽打她。她猛地站起身,魂不守舍地在臥室踱來踱去,莫名其妙地想大哭一場……

  「啊!不能這樣!可怕,太可怕了!」她大聲自言自語,「必須一刀兩斷!」

  她決心不再接待巴濟裡奧,給他寫封信,請他不要再來,請他離開!她仔細考慮著用詞,應當寫得乾巴、冷淡,不稱呼「我親愛的表兄」,只簡單地寫「巴濟裡奧表兄」。

  他接到信會怎樣做呢?可憐蟲一定會痛哭一場!她想像著他獨自一人呆在旅館裡那副臉色蒼白、可憐巴巴的樣子。於是,順著感覺的斜坡往下滑,她又想起了他,想起了他那令人折服的聲音,他那使人心慌意亂的堅定目光,而這些回憶留在腦際遲遲不肯離開,使她產生幸福的感覺,仿佛是用手下意識地撫摸一隻珍禽光滑的羽毛。她煩躁地把頭一甩,似乎頭腦中的想像是不請自來的昆蟲夾子一樣的前腿:她設法只想若熱,但荒唐的念頭剛剛被趕走又重新出現,重新夾住她,噬咬她。她認為自己命運不濟,又不知道想幹什麼,頭腦極度混亂,想去找若熱,想去問問萊奧波爾迪娜,還想遠走高飛,隨便流落到什麼地方。上帝,她是多麼不幸!——從她生性懶惰的心靈深處湧出一股怒火,她憎恨若熱,憎恨巴濟裡奧,憎恨情感,憎恨義務,憎恨讓她心神不定、痛苦不堪的一切!神聖的上帝,但願這怒火不要把她燒幹。

  吃過晚飯,她在客廳的窗前又把若熱的信看了一遍,開始儘量回憶他的一切迷人之處,回憶他的肉體,回憶他的品質,並且竭力搜尋應當愛他、尊敬他的榮譽和感情方面的理由。這一切都是因為他不在家裡,到外省去了!要是他在身邊該有多好!可是,他走得那麼遠,又逗留那麼長時間!然而,若熱確實不在又使她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儘管她並不情願;可以隨心所欲地希望和滿足好奇心的念頭像一股無拘無束的狂風,使她胸中充滿了舒暢和歡快。

  可是,說到底,僅僅自由自在對她有什麼用處?突然,她現在能做到、能感受和能佔有的一切現象,一幅光芒四射的前景出現在她眼前:那種事像一扇忽開忽閉的門,使人能在一瞬間模糊地看見某種捉摸不定而又神奇的東西在跳動,在閃光。——啊,她瘋了,真的瘋了!

  天黑下來。她又走到客廳,打開窗戶:夜色濃重,天氣炎熱,看樣子要有閃電雷鳴。她呼吸不暢,望望天空,熱切地希望發生件事情,至於什麼事情,她自己也不明白。

  像往常一樣,下邊麵包店的小夥子又彈起法都曲;那陳腐的曲調現在卻帶著熱烈的溫情和惆悵的呻吟鑽進了她的靈魂。

  她懶洋洋地把頭靠在手上。千萬條思緒像燃在紙上的火一樣蔓延開來,在她腦海中飛馳;她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弗朗索亞夫人打發人送來的新帽子,想起了辛特拉的天氣,想起了在黑洞洞的樹枝下度過的炎熱而甜蜜的夜晚……

  她關上窗戶,伸伸懶腰,坐到雙人沙發上,回到臥室,一動不動地想著若熱,打算給他寫封信,讓他回來。可是,這沉思默想像一塊幕布一樣,很快被撕開了,幕布後面立刻出現了一個耀眼的畫面:巴濟裡奧表兄。

  一次又一次的旅行,穿洋過海,使他的皮膚更加紅潤;離別的憂傷使他早生白髮。他是為了她才忍受痛苦的!——他是這麼說的。歸根結底,這有什麼不好?他信誓旦旦地說過,這愛情是純潔無暇的,出自心靈深處。可憐的小夥子從巴黎來到這裡僅僅為了看看她,一個星期,  15天。難道非要對他說:「你不要再來,你走吧……」

  「什麼時候夫人要喝茶……」儒莉安娜站在臥室門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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