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巴濟裡奧表兄 | 上頁 下頁
二四


  露依莎感到渾身發軟;雜亂的聲音,單調的活動,炎熱的夜晚,人群聚集以及四周的綠樹,都使她這個已婚女人的身體產生一種舒適的暈眩,像浸泡在溫水裡一樣愜意。她望著遠方,面帶似有若無的笑容,目光木然,幾乎懶得動手打開摺扇。

  巴濟裡奧發現了她沉默不語:「你困了?」

  費裡西達德太太狡詐地笑一笑:

  「哎呀,看得出來,因為她親愛的丈夫不在!自從丈夫不在身邊,她一直是這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露依莎下意識地看了巴濟裡奧一眼,回答說:

  「胡說!這幾天我甚至過得很高興呢!」

  費裡西達德太太抓住不放:

  「哎呀,我們什麼都知道,知道得很清楚。這顆心早飛到阿連特茹省去了!」

  露依莎急不可耐地說:

  「你非讓我跳起來,在帕塞約哈哈大笑一場嗎?」

  「好吧,不要發火。」費裡西達德太太大聲說,接著又對巴濟裡奧說:「多麼聰明伶俐,嗯?」

  巴濟裡奧笑了:

  「露依莎表妹原來厲害得像條蝮蛇,不知道現在……」

  費裡西達德太太馬上接過話茬:

  「可憐的露依莎,現在像只鴿子!大不相同了,是只鴿子!」

  說完,用慈祥的目光望著她。

  這時候,沉默寡言的那一家人不聲不響站起來——小女孩們在前,父母在後,馴順地、哀傷地走了。

  巴濟裡奧馬上占了露依莎旁邊的椅子——趁費裡西達德太太心不在焉地望著別處:

  「上午我本來要去看你。」他小聲對露依莎說。

  她卻提高了嗓門,非常自然,若無其事地說:

  「為什麼沒有去?那樣我們就可以在一起彈鋼琴了。你做得不對,應當去……」

  費裡西達德太太問幾點鐘了,開始煩躁不安。本指望能遇到顧問:為了讓顧問歡心,她不顧難受,把腰帶緊了又緊;亞卡西奧卻沒有來,她胃裡又開始鼓脹;顧問不露面造成的不快使她更受消化不良的折磨。她坐在椅子上,身體癱軟,望著在塵土的煙霧中來來往往的人群。

  突然,圓形舞臺上的樂隊以高昂的銅管樂器奏起《浮士德》的頭幾個節拍,她馬上振作起來。這是歌劇中的一首集成曲——她所喜歡的樂曲莫過於此。「巴濟裡奧先生,你去參加聖·卡洛斯音樂會的開幕式嗎?」她問。

  巴濟裡奧轉過臉看看露依莎,另有寓意地說:

  「親愛的夫人,我還不知道,看情況……」

  露依莎望著,沒有吱聲。人越來越多。旁邊的街道更寬闊一些,也更涼爽,在樹木的陰影下,只有那些膽小的、服喪的和外衣破了的人在走動。所有衣著考究的資產階級都堆積在中心街道上兩排椅子形成的通道裡:人們擁擠著,像沒有和勻的面一樣,慢慢朝前移動,拖著腳步,摩擦著卵石地,像平民百姓一樣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嗓子乾渴,胳膊乏力,極少張口說話。人們不停地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走著,有氣無力,步履瞞珊,聲音嘈雜,既沒有浮華的歡樂也沒有純樸的休息,這種被擁著往前走只適於懶惰的種族。在充足的燈光下,在熱鬧的音樂聲中,厭倦和煩躁像煙霧一樣籠罩著人們,鑽進人們心裡。在飛揚的細細的灰塵裡,看上去個個毫無表情,走過燈光直射的地方時,能清楚地看到一張張臉上帶著星期日的失望和煩惱。

  前方,「西街」房屋的正面反射著帕塞約明亮的燈光;幾扇窗戶開著;幾家的深色窗簾上顯出屋裡汽燈通亮。露依莎懷念起另外一些夏夜,另外一些夜晚。在哪裡?她記不起來。人群還在流動,她沒有再想下去;突然發現那個長著一張梨似的長臉的男人站在眼前,正不聲不響地盯著她。她覺得塵土鑽進面紗,灼得眼睛熱辣辣的;四周,人們在打著哈欠。

  費裡西達德太太提議轉一圈。他們慢慢鑽進人群;兩行椅子中間人越來越擠,無數被汽燈照成土黃色的臉都在死死盯著什麼,目光呆滯,似乎精神沮喪,若有所思。看到這種景象,並且難以走路,巴濟裡奧心中惱火,覺得他們仿佛也是這種「無滋無味」的人。

  他們擠出人群,巴濟裡奧要去買彩票,費裡西達德太太走到一棵柳樹下,險些倒在一個凳子上。她難過地叫起來:

  「啊,親愛的,我快憋悶死了!」

  她揉了揉胃部,臉顯得蒼老了許多。

  「顧問呢?你說他怎麼沒有來?你看,我運氣不佳!今天,我來帕塞約了……」

  她歎口氣,搖搖頭,接著又帶著慈祥的笑容說:

  「你表兄太可親了,你看他的行為舉止,不折不扣的貴族子弟。親愛的,應當讓他們互相認識。」

  剛走出大門,她就說太累了,最好找一輛車。

  巴濟裡奧覺得最好步行往上走,走到羅雷托廣場。夜色如此宜人。再說,步行對費裡西達德太太的身體也有好處。

  後來,在馬爾蒂尼奧小廣場前,他說去吃雪糕;可是,費裡西達德太太擔心太涼,露依莎則不好意思。從咖啡館敞開的門朝裡看去,有幾張揉皺的報紙,稀稀落落的幾個穿白褲子的人在不聲不響地吃草莓冰激淩。

  在羅西奧,樹木下面有人散步;椅子上,人們一動不動,好像在打盹;這邊那邊,不時有燃著的香煙閃動;一些人解開背心扣子,把帽子拿在手裡扇著匆匆走過;每個角落都有叫賣「阿塞納爾」泉水的吆喝聲;敞篷馬車在廣場四周慢慢轉著。天氣越來越悶熱,唐·彼得羅塑像的底柱蒼白而模糊,像個熄滅了的大油脂蠟燭。

  巴濟裡奧在露依莎旁邊走著,沒有作聲。「這城市太糟糕了!」他想,「糟糕得讓人傷心!」他想起了巴黎,夏天的巴黎:晚上乘他的輕快馬車不慌不忙地走上埃利榭廣場;數以百計的四輪馬車飛快地朝下走,馬蹄聲有節有奏,輕快歡樂,點點車燈在整條大街流動,生氣勃勃;女人們可愛的白色身影斜靠在車墊上,隨著柔軟的彈簧晃動;周圍的空氣也柔和甜蜜;栗子樹散發著淡淡的幽香;街道兩旁,一棵棵大樹下,閃著明亮燈光的咖啡館裡傳出歌聲,充滿人群跳布魯哈哈舞的歡樂節奏,充滿樂隊的精采表演;飯店燈火輝煌,到處是愛情和幸福生活的緊湊氣氛。遠處,隱約看到豪華住宅綢緞窗簾透出幽暗的燭光,那是富人的所在。啊!在那裡該有多好!——可是,在汽燈下經過的時候,他斜著眼看了看露依莎:白色面紗下,她美麗的側面像非常可人;連衣裙恰到好處地勾畫出她胸部的曲線;稍帶疲倦的走路姿勢使她腰部輕輕擺動,透出某種困意和希望。

  他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說:「真可惜,整個裡斯本就沒有一家酒店可以去吃頓石雞翅膀或者喝杯冰鎮香檳酒。」

  露依莎沒有回答,心裡想:「那大概很愜意。」但是,費裡西達德太太叫道:

  「這時候吃石雞?」

  「石雞或者任何別的東西。」

  「不論什麼東西,都能把人撐死,我的天!」

  三個人沿著新卡爾莫大街往上走。路燈昏暗:兩旁的高層樓沒有燈光,把道路夾在中間,陰影更加濃重,巡邏隊全副武裝一步一步往下走,沒有任何響動,顯得陰森而神秘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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