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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我說,「看在基督的份上,暫時忘掉她吧。我要叫點兒喝的,而巨要叫你喝。別擔心,我要把你從這個鬼圈套里弄出來。」我叫了兩杯烈性威士忌。

  看到威士忌端上來,他又像個孩子似的朝我笑了。

  我說,「把它幹了!咱們再喝一杯,酒會對你有好處的。我不管醫生怎麼說,現在總沒有關係了。來,把它幹了。」

  他乾脆地把它喝完了,侍者走開去拿酒時他用淚汪汪的眼睛看著我,似乎我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個朋友,他的嘴唇也在微微抽搐。他有話想對我說,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啟齒。我輕鬆地瞧著他,就像沒有看到他乞求的目光一樣。然後,我把茶託推到一邊,用時撐著俯在桌上懇切地說,「我說,菲爾莫,你倒底想幹什麼?告訴我吧!」

  聽到這話淚水從他眼眶裡湧出,他脫口便說,「我想回家跟家人呆在一起,我想聽見人們說英語。」熱淚從他臉上流下來,他並不去擦,只是叫一切都湧瀉出來。老天,我暗想,這樣發洩一下倒也不錯。一輩子至少作一回徹頭徹尾的懦夫倒也不錯,可以這樣痛痛快快地發洩一下。太棒了!太棒了!看見他垂頭喪氣對我大有益處,於是我覺得自己可以解決任何難題,我覺得勇氣倍增、果斷堅毅,腦子裡立即有了一千條妙計。

  我又湊近些說,「聽著,如果你真的心口如一,為什麼不幹……為什麼不走呢?假如我處在你的處置上,你知道我會怎麼辦?我今天就走。是的。老天在上,我說的是真的……我會馬上走掉,甚至不跟她道別。實際上,這是你唯一的一條出路,她是永遠不會放你走的。這一點你明白。」

  侍者端來了威士忌,我看到菲爾莫迫不急待地伸手接過酒杯送到唇邊,我看到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希望的光芒——遙遠、狂暴、孤注一擲的光芒,也許他看到自己正在遊過大西洋。在我看來這件事很容易,像滾動一根圓木那樣簡單。我腦子裡很快便想出了這件事的計劃,我知道每一步會怎樣,我的腦子清楚極了。

  我問他,「銀行裡的錢是准的?是她爹的還是你的?」

  他嚷道,「是我的,是我媽寄給我的。我才不要她的一分臭錢呢。」

  我說,「妙極了!好,現在咱們搭出租車回到那兒,把錢全取光。然後咱們就去英國領事館弄一份簽證,今天下午你就坐火車去倫敦,再從倫敦乘最早一班船回美國。我建議你這樣走是因為那樣一來你就不必再擔心她追你了,她絕不會疑心你是經倫敦走的。若要去找你,她自然會先去勒阿弗爾或瑟堡……還有一件事,你不要回去取東西。你得把一切都留在這兒,讓她留著吧。她的法國人腦瓜永遠也不會料到你不帶包或行李就溜之大吉了,這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個法國人絕不會想到能這樣做……除非他跟你一樣瘋癲。」

  菲爾莫嚷道,「你說的對!我就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再說,以後你還可以把東西寄給我——如果她肯給你的話,不過現在這無關緊要,可是,天啊!我連頂帽子都沒有!」

  「你要帽子幹什麼?等到了倫敦,你可以買需要的一切。現在要緊的是要快,我們得瞭解清楚火車幾點開。」

  他掏出錢包說,「喂,我把一切都交給你去辦。拿著,拿著這個,該辦什麼就辦吧。我太弱了……我頭暈。」

  我接過錢包,把他剛從銀行取出的鈔票全倒出來。一輛出租車正停在路邊,我們便坐上去。大約四點鐘有一趟火車駛離北方車站,我在計算時間——銀行、英國領事館、美國捷運公司、火車站。行!差不多還來得及。

  我說,「振奮起來!保持冷靜!哼,再過幾個小時你就渡過英吉利海峽了。今天晚上你就會在倫敦逛了,聽英語聽個夠。明天你就到了大海上,那時候你就是自由的人了,不必再擔心會發生什麼事情。等你到達紐約,這一切不過只是一場惡夢而已。」

  這番話使他大為激動,雙腳來回蹬了幾下,像是想在汽車裡就撒腿跑起來。在銀行裡,他的手抖得厲害,幾乎簽不了名。

  簽名這件事我無法代勞,可我想若是有必要,我可以把他按在馬桶上,替他擦屁股。我決意把他送上船弄走,哪怕得把他折起來塞進一隻箱子也罷。

  趕到英國領事館已是吃午飯的時間,那兒關門了。這意味著得等到兩點鐘,除了去吃飯,我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好的消磨時間的方式。菲爾莫當然不餓,他主張吃一塊三明治了事。我說,「去它的!你得請我吃一頓好飯,這是你在這兒吃的最後一頓豐盛的飯了,也許過很久才能再吃到呢。」我領他來到一家舒適的小餐館,叫了一大桌菜。我叫了菜單上最好的甜酒,不管價錢多少,味道好壞。他的錢全在我的口袋裡,我覺得錢很多。

  以前我當然從來沒有一次裝過這麼多錢,破開一張一千法郎的大鈔真是一種享受,我先把它舉到亮處觀察它漂亮的透明花紋。

  好漂亮的錢!這是法國人大規模製造的為數不多的東西之一,而且造得很精美,仿佛他們對這種象徵物也懷著深深的愛。

  吃完飯後我們來到一家咖啡館,我要咖啡時一起叫了查爾特勒酒。為什麼不?我又破開了一張鈔票,這一回是一張五百法郎的票子,是一張乾乾淨淨的新票子,又硬又脆,擺弄這樣的錢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侍者找給我一大堆肮髒的舊票子,是用一條條膠紙粘在一起的。我得到一大堆五法郎、十法郎的票子和一口袋零錢,像中間有孔的中國錢,我簡直不知道該把錢裝在哪一隻衣袋裡,我的褲袋裡鼓鼓地塞滿了硬幣和鈔票。在公共場所裡掏出那麼多錢來也略略使我有些不快,我怕我們會被人看作是兩個賊。

  等我們來到美國捷運公司時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剛才英國人以他們一貫的笨手笨腳的混蛋方式叫我們等得心急如焚。

  而這兒人人腳下都像裝了輪子似的在滑行,他們動作太快,結果每一道手續得過兩遍。等所有的票據上都簽了字、用一個小夾子整整齊齊夾好了,這才發現菲爾莫簽名簽的不是地方。沒有別的法子,只好一切從頭開始。我站著看他坐在那裡一筆一筆地寫,同時還盯著那只鐘。把錢交出去真叫人不好受,謝天謝地,不用全交——可也交了一大筆。我口袋裡大概裝了兩千五百法郎,我說的是大概,我已不再一法郎一法郎地數了,一百二百法郎左右的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麼。至於菲爾莫,他昏昏沉沉辦完了全部手續。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只知道他得為吉乃特留一點兒。他也說不上留多少,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要算一算。

  慌亂中我們競忘了把所有的錢都兌換掉,現在已經上了出租車,再說也不能再耽擱時間了。現在要做的是看看究竟還有多少錢,我們很快掏空了衣袋,把錢分成幾份。有些錢扔在地上,有些放在座位上,令人茫然不知所措。有法國錢、美國錢和英國錢,還有那些零錢。為了簡單些,我極想揀起那些硬幣扔到窗外去。最後我們把它全部清點了一遍,他拿著英國和美國錢,我拿著法國貨幣。

  我們必須快點決定拿吉乃特怎麼辦——給她多少錢、對她怎麼說,等等。他企圖編好一個故事叫我講給她聽,說他不想傷她的心以及諸如此類的話,我只有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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