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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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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吉乃特正站在街對面向我們揮舞拳頭,還使足了勁大罵。行人站下聽她罵,分成兩派,一遇到街上吵架他們總會這樣。菲爾莫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撇下她走掉還是過去哄她。他站在街中央,兩隻胳膊伸出來,企圖插嘴。吉乃特還在喊,「土匪!野人!你們看,下流胚!」還有一些別的恭維話。後來菲爾莫朝她走去,大概她以為他要再好好揍她一下,便飛快地沿著街溜了。菲爾莫回到我站的地方說,「走,咱們悄悄跟著她。」我們出發了。身後跟著一小群人。她走一段路便回頭朝我們晃晃拳頭,我們也不想追上她,只是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走過那條街,看她打算幹什麼。後來她放慢了腳步,我們便穿過馬路來到街道另一側。現在她不喊叫了,我們仍跟著她,距離越來越近。現在我們身後只剩十來個人了,其他人都已失去了興趣。待我們快走到街角時她突然站住了,等我們走近。菲爾莫說,「讓我來說,我知道怎樣對付她。」 我們一走過去她便淚如泉湧了。至於我自己,我不知道她這是要搞什麼名堂,所以後來我有點兒吃驚——菲爾莫走上前去用委屈的聲調說,「那樣做像話嗎?你為什麼要那樣呢?」一聽這話她便張開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像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稱他是她的小這個、小那個,然後她轉向我懇切他說,「你看見他怎樣打我了。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合適嗎?」我正要脫口說很合適,菲爾莫抓住她的胳膊領她走了。他說,「別再說了,你若再鬧我就在大街上揍你。」 我原以為又要重新吵起來了。她眼中仍有怒火。不過她也有點兒怕了,很快怒氣就平息下去了,但是在咖啡館裡坐下時她輕聲冷酷地說,他別以為她這麼快就會忘掉這件事,過一陣他還會聽到的……也許是今天晚上。 果然她沒有食言,第二天早上我碰到菲爾莫,他的臉和雙手全被抓破了。看來她一直等到他去睡了才一言不發走到衣櫃那兒,把他的衣服全掏出來扔在地上,一件件全撕成了一條條的。以前這類事情也發生過幾次,事後她又把它們補好了,所以菲爾莫沒有表示什麼。這種態度更使她怒不可遏,她要用指甲抓破他的肉,這一點她盡力去做了。由於懷孕了,她在某種程度上占了上風。 可憐的菲爾莫!這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吉乃特把他嚇壞了。假如他威脅說要逃走,她便針鋒相對地威脅要殺了他,而且她全是當真說的。她說,「如果你去美國我就跟去!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一個法國姑娘總是知道如何報仇的。」接著她馬上又哄他「放明白點兒」、「明智些」,等等。一旦他們有了那間文具店,生活就會變得非常美好。他連手都不用抬,她會把全部活兒都包下來。他可以呆在鋪子後面寫作,幹他想幹的事情。 這件事就這樣反反復複折騰了大約幾個星期,像玩蹺蹺板似的忽起忽落。我盡可能躲著他們,我對這件事早已厭惡了,對他倆都很反感。後來在一個晴朗的夏日,我正從裡昂信貸公司門前走過,從臺階上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菲爾莫。我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因為我躲著他躲了這麼久,多少總有點兒內疚。我以比一般的好奇更關切的口吻問他事情怎麼樣了,他很含糊他說了兩句,話音裡有一種絕望情緒。 他以一種古怪、不連貫、可憐巴巴的調子說,「她只允許我去一趟銀行。我只有大約半小時,不能久了,她記著我出來的時間呢。」說完他捏住我的胳膊,似乎是要帶我趕快離開那兒。 我們沿著裡沃利街往前走,這是很美的一天,暖和、晴朗、陽光明媚——是一年裡巴黎最漂亮的幾天之一。一陣和煦的微風吹來,剛好能吹走你鼻孔裡滯留的氣味。菲爾莫沒有戴帽子,從外表看他很健康,像一位低著頭走路的普通美國遊客,口袋裡的錢叮噹亂響。 他平靜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你得幫我一把,我沒有法子,我掌握不了自己。只要能離開她一段時間,或許我會好起來的。可是她不讓我走開,只許我上一趟銀行,我得取些錢。我跟你走一段,然後就得趕回去,她會做好午飯等我的。」 我靜靜地聽他講,心裡暗想他的確很需要有人把他從這個深淵中拉出來。他已經完全陷進去了,他的勇氣完全喪失殆盡了。他真像一個孩子,像一個天天挨揍仍不知道如何做才好的孩子,只會畏縮和發抖。我們在裡沃利街的柱廊下拐彎時,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破口大駡法國。法國人叫他受夠了。他說,「我以前常稱讚法國和法國人,不過那都是文學作品中的事。現在我才算是瞭解他們了……我瞭解他們究竟如何了。他們殘酷、貪財。起初法國顯得妙極了,因為你有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過一段它就會叫你生厭,其實它骨子裡全死了,沒有感情,沒有同情心,沒有友誼。他們自私到了極點,是世界上最最自私的民族!他們什麼也不想,只想錢、錢、錢,而且他媽的那麼文雅、那麼中產階級化!正是這一點使我氣得發瘋,一看見她補我的襯衣我就恨不得用棍子揍她。總是補、補,節儉、節儉。 『要節儉!』我聽見她整天只說這一句話。到處都能聽見人們說,『理智些,親愛的!理智些!』可我不想理智,也不想符合邏輯。 我恨這個!我想擺脫束縛,我想享受人生。我想幹點兒事情,不願成天到晚坐在一家咖啡館裡閒扯。老天,我們有錯,可我們還有熱情,犯錯誤也比什麼事都不幹強些。我寧願在美國做一個無業遊民也不願再舒舒服服坐在這裡了,也許這是因為我是美國佬的緣故吧。我出生在新英格蘭,我想我是屬那兒的。一夜之間你變不成歐洲人,你的血液裡有種使你與眾不同的東西。 那是氣候,還有一切,我們看問題的眼光不同,不論多麼羡慕法國人,我們也無法變成他們。我們是美國人,而且只好一輩子作美國人了。當然,我恨國內那夥拘謹的傢伙,我打心裡恨他們。不過,我自個兒也是他們中的一個。我不是這兒的人,我討厭這兒。」 衷全倒出來,搬掉壓在胸口的重負對他是有好處的。我又想起一樁好笑的事:還是這個人,若是倒回去一年,准會像一隻大猩猩那樣拍著胸脯大喊,「多麼美妙的一天!多麼美的國家!多麼好的人民!」若有哪一個正巧同行的美國人哪怕說一個對法國不恭敬的詞兒,菲爾莫准會揍扁他的鼻子。一年前他會為法國去死。我從來沒有見過哪個人像他這樣深深迷戀一個國家,在一個外國的天空下過得如此幸福。這是不正常的,他說起「法國」時,這個詞意味著甜酒、女人、衣袋裡的錢、掙得容易花得快的錢,意味著作個壞小子、去度假。後來,等盡情玩夠了,等帳篷頂被風刮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天空,他才明白這不僅是一個馬戲團,也是一個競技場,像各處一樣,而且還是一個極冷酷的競技場呢。過去一聽他侈談光榮的法國和自由之類的蠢話,我便常想一個法國工人聽了會作何感想,他能否明白菲爾莫這些話。怪不得他們認為我們全瘋了,在他們看來我們是瘋了,我們只不過是一群孩子、一幫老傻瓜。我們所謂的人生只是一篇廉價物品商店裡聽來的傳奇故事。其中的熱情又是什麼呢?是使每個普通歐洲人感到噁心的、不值錢的樂觀。這是錯覺。不,用錯覺這個詞描繪它還太好了,錯覺的意思是說還有點兒什麼。不,不是錯覺,是幻想,純粹是幻想,就是這樣。 我們就像一群眼睛被蒙住的野馬,我們狂奔、亂跑,呼的躍下了懸崖。前進!前進!向著助長暴力和迷惑的一切前進,不拘上哪兒。這時馬的嘴角一直在冒白沫,口中喊著:「哈利路亞! 哈利路亞!」為什麼?上帝知道。這是由於血液,由於氣候,由於許多因素,這也是終結。我們正在把整個世界拉倒,叫它壓在我們頭上,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幹,這是命中註定的。其餘的全是胡扯……到了王宮那兒,我提議停下喝一杯。菲爾莫猶豫了一下,我看出他在耽心吉乃特、耽心午飯、耽心會挨一頓臭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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