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七七


  「別管怎麼對她說,全交給我好了。問題是,你要給她多少錢?為什麼還要給她錢?」

  這話像在他屁股底下放了一顆炸彈,他又哭開了。哭得這麼凶!比剛才哭得還厲害,我以為他就要倒在我手上了。於是我不假思索他說,「好吧,把法國錢都給她好了。那可以叫她維持一陣子。」

  他無力地問,「有多少?」

  「不知道——大約兩千法郎上下,反正比她應得的要多。」

  他乞求道,「老天!別這樣說!不管怎麼說,我這樣一走就把她坑苦了,她家裡人現在再也不會收留她了。不,給她吧,全部都給她……我不在乎多少。」

  他扯出一條手帕來擦眼淚,他說,「我忍不住,這叫我太難受了。」什麼也沒說。突然他直挺挺地躺倒了,我以為他昏過去了還是怎麼的。他卻說,「老天,我想我該回去,我該回去聽她破口大駡。她若有個好歹,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

  這使我大吃一驚,「老天爺!你可不能這樣做!現在不行,太遲了。你得去搭火車,我自己去對付她,我一離開你就去找她。唉,你這個可憐的傻瓜,一旦她猜到你曾經想甩下她逃走,她就會宰了你的。你想到這一層了嗎?你再也回不去了,這事兒已經定了。」

  再說,能有什麼「好歹」呢?我自問。自殺?那樣更好。

  乘車來到火車站、我們還有十二分鐘。我還不敢就同菲爾莫告別。我覺得,儘管迷糊了,到了最後一分鐘他仍有可能跳下車跑回吉乃特身邊去。任何事情都會叫他改變主意,哪怕是一恨稻草呢。於是我拽著他過了街來到一家酒館裡,我說,「現在你再喝一杯茵香酒——最後一杯,我來付錢……付你的錢。」

  聽了這話他不安地瞧了我一眼,他喝了一大口茴香酒,然後像一條受傷的狗一樣扭過頭來。他說,「我也知道不該把那些錢都託付給你,可是……可是……唉,算了,你看著辦吧。我不想讓她自殺,就是這。」

  「自殺,她不是那種人!若相信這話,你就一定是自己想的太多了。至於錢。儘管我不願意給她,我還是答應你直接去郵局電匯給她。我不會多裝一分鐘的。」正說著我瞅見一個旋轉貨架上擺著幾張明信片,我抓了一張——是繪有埃菲爾鐵塔的——叫他在上面寫幾個字。「告訴她你現在已經在航行中了。告訴她你愛她,一到美國就會打發人來接她……去郵局時我用氣壓傳送把它發出,今晚我就去看她。你放心,一切都會好的。」

  一邊說我們一邊又過街來到火車站,還有兩分鐘就要開車了,我現在覺得保險了,在大門口我拍拍他的背,指指火車。我沒有同他握手,他的口水會流我一身的。我只是說,「快點!車馬上要開了!」說完我轉身拔腿就走,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他是否上了車。我不敢看。

  把他匆匆送走這一陣,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下我也就擺脫他了。我向他許諾了很多事情,可那只是為了叫他別再嚷嚷。說起去見吉乃特,我同他一樣缺乏勇氣,自己就先嚇壞了。一切發生得這麼迅捷,簡直不可能完全把握住這局面的關鍵。我在甜蜜的昏沉中步行離開車站,手裡捏著那張明信片。我靠在一根燈柱上讀了上面的話,這封信寫得有點荒謬。我又讀了一遍,以便弄確實自己沒有在做夢,然後就把它撕了,扔進了陰溝。

  我忐忑不安地四下裡望望,半心半意地預備看到吉乃特舉著戰斧朝我追來。沒有人跟著我,我便懶洋洋地朝拉斐特廣場走去。正如我早先說過的,這天很美。天上懸著一朵朵淡淡的鬆軟白雲,隨風飄蕩,帆布遮日篷也在啪啪撲動。巴黎在我眼裡從來還沒有像這天這麼美,我幾乎有點兒後悔把那個可憐的傢伙送走了。在拉斐特廣場,我面朝教堂坐下凝視著鐘塔,它不是一座了不起的建築,不過它藍色的鐘面總叫我為之著迷。今天它比以往更藍,我簡直無法把目光從上面移開。

  除非菲爾莫發瘋發得厲害,給吉乃特寫信說明一切,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即使她知道他留給她兩千五百法郎,她也無法證明這一點,我始終可以說這是菲爾莫臆想出來的。一個不戴帽子就走掉的瘋傢伙也會編造出兩千五百法郎和別的東西來。我在納悶,到底有多少錢?我的衣袋都被錢的重量拉得墜下來了,我把它全掏出來細細數了一遍,一共是兩幹八百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比我預計的還多。七十五法郎零三十五生丁必須花掉,我要一個整數,要整整兩千八百法郎。正在這時我看到一部出租車開到了路邊,一個女人雙手抱著一隻白獅子狗從車上下來,那狗在朝她的綢裙子上撒尿。帶著一條狗去兜風這個主意使我大為惱怒,我暗暗對自己說,我一點兒不比她的狗差。我朝司機打個手勢,叫他拉我穿過波伊思公園。他想知道確切的地址,我說,「隨便哪兒。穿過波伊思,圍著它兜一圈。不用快,我不急著上哪兒去。」我靠在後座上,讓路邊的房屋嗖嗖掠過,還有參差不齊的屋頂、煙囪頂、塗上顏色的牆、小便池、叫人頭暈眼花的十字路口。路過「圓頂」時我想去撒泡尿,由於說不上下面會出現什麼情況,我叫司機等著。我這還是平生頭一回撒尿時叫出租車等著。這樣會浪費多少錢?不太多。有了兜裡那些錢,我能花得起錢叫兩輛出租車等我。

  我仔細看看四周,可是沒有看見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我要的是新鮮的、沒有人動過的、來自阿拉斯加或維爾京群島的、乾淨、新鮮、帶股天然芳香的皮膚。不用說,走來走去的女人中沒有這樣的。我並不非常失望,也不大在乎是否找得到。要緊的是永遠別太著急,到時一切自然都會有的。

  我們駛過凱旋門,幾個遊覽者在無名英雄紀念墓附近遊蕩。

  穿過波伊思時我看著所有坐在高級轎車裡出風頭的闊娘兒們,她們呼嘯而過,仿佛有一個目的地似的。毫無疑問,這樣是要顯得有身價,叫世人看看她們的羅爾斯一羅伊斯和希斯帕諾·蘇紮斯高級轎車跑得多麼平穩,而我心裡卻比任何一輛羅爾斯—羅伊斯更加平穩舒服,像天鵝絨一樣平滑。天鵝絨的皮層,天鵝絨的脊柱,還有天鵝絨的輪軸潤滑油。啊!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口袋裡裝著錢,像喝醉酒的水手一樣半個小時就把它揮霍光。你會覺得這個世界都是你的,而最妙的是,你不知道拿它怎麼辦才好。你可以坐在車裡讓里程表瘋了一樣猛轉,可以讓風吹過頭髮,可以停下喝一杯,可以大方地付小費,還可以擺臭架子,好像天天都如此生活。不過你卻無法醞釀一場革命,你也無法把肚子裡的髒東西都沖洗出來。

  來到歐特伊門時我叫司機朝塞納河開,我在德塞夫勒橋那兒下車沿河步行朝歐特伊高架橋走去。河流在這兒僅有一條小溪那麼寬,樹木都生長到河堤上了。河水是綠的,水面非常平靜,尤其是在靠近彼岸處。不時有一隻大平底船突突駛過,穿緊身游泳衣的人們站在草地上曬太陽。每一件物體都顯得很近,都在顫動,都在同強烈的光線一起振動。

  經過一個設有座席、供應啤酒的花園時,我看到一群騎自行車的人圍坐在一張桌子邊。我在附近找了一個座位,叫了半升啤酒。聽著他們喋喋不休的閒扯,我一刹那間又想到了吉乃特,仿佛看見她在屋裡來回頓腳、扯自己的頭髮、像野獸一樣又哭又嚎。我看見菲爾莫的帽子放在帽架上,心想不知我穿上他的衣服合適不合適,我尤其喜歡他那件插肩袖大衣。哈,現在他准上路了,再過一會兒船就會在他腳下晃動。英語!他想聽到人們說英語。多麼古怪的念頭!

  我突然又想到,若是想走,我自己也可以回美國。這是擴頭一次碰到這樣一個天賜良機,我問自己,「你想走嗎?」沒有回答,我的思緒又轉到其他事情上去了,轉向大海和大洋彼岸,離開它時我回頭最後看了它一眼,看見摩天大樓在一片雪花中漸漸消失。現在我又看見這些摩天大樓赫然聳立在眼前,同我離開時一樣,陰森森的。我看到光線從它們的肋骨間透出,看到從哈萊姆到炮臺公園的整個紐約展現在眼前,看到被螞蟻般的人群堵塞的街道,看到高架鐵道上的車呼嘯而過,看到人流湧到劇院。我隱約想到,不知我妻子現在怎樣了。

  平靜地想過這一切後,我變得非常安詳了。塞納河在這兒靜靜地繞過群山,它喜愛這片浸透往事的土地,因而不論一個人的思緒漫遊到何處,他永遠不會把這條河同人類的活動分開。

  天啊,黃金般的祥和氣氛在我眼前閃現,只有一個患神經病的人才想掉頭走開。塞納河這樣靜悄悄地流淌,人們幾乎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它一直躺在那兒,寧靜而又謙和,像人身上流動的一條大動脈。在籠罩在身上的美妙祥和氣氛中,我似乎已經爬上了一座高山的山頂,在一段短暫的時間內我可以放眼四周,領略這番風景蘊涵的意義。

  人類是一些古怪的動植物。從遠處看他們顯得微不足道,走到近處他們又顯得醜惡、刻毒。他們最需要的是周圍有足夠的空間——比時間更多的空間。

  太陽正在落下。我覺得這條河正從我身上流過——它的過去、它年代久遠的土壤和多變的氣候。群山輕柔地束縛著它,因而它的流向早已確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