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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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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樣東西都裝在另一樣東西裡面,有的是完全的,有的是不完全的。地球不是健康和舒適的乾旱高原,而是一位仰臥的碩大女性,她天鵝絨般的軀體隨著海浪而漲大,起伏,她在大汗淋漓、極度痛苦的王冠重壓下蠕動。赤身裸體性交後,她在星星紫光籠罩下的雲彩中滾動。她的全身在狂熱的激情支配下放出光芒,從慷慨的乳房到隱約可見的大腿。她在四季和歲月間邀遊,一場盛大的狂歡以突發的狂怒攫住她的軀體,抖去了天空中的蜘蛛網,於是她以暴躁的興奮心情降落在自己的旋轉軌道上。有時她像一隻母鹿。這只母鹿跌進了陷階,它心怦怦跳著躺在那兒等待欽聲敲響、獵狗狂吠。愛與恨、失望、憐憫、怒氣、厭惡——這些在行星間的亂交中又算得了什麼?當夜晚提供了耀眼的太陽般的欣喜時,戰爭、疾並殘酷和恐怖又算得了什麼?若不是記起回到野蠻時代和星團,我們睡覺時嚼的糠又是什麼? 莫娜每逢性欲亢奮時常常對我說,「你是一個偉大的人。」藏在我靈魂深處的這話常會跳出來照亮我下面的陰影,儘管她把我扔在這兒聽任我死掉,儘管她在我腳下留下了一個空空的大坑。我是一個普通的人,嘶嘶響的燈光使我頭暈。我是一個零蛋,我看到周圍的一切都淪為嘲弄人的東西。由硫磺燃著的男女從我身邊走過,穿著黑色號衣的搬運工打開了地獄的雙顎,聲名在拄著拐杖走路,它被摩天大樓騙了,被生著鋒利牙齒的機器的大口嚼爛。我穿過高大的建築物朝清涼的河邊走去,我看見光束像火箭一樣從骷髏的肋間直刺天空。如果我像莫娜所說的真是一個偉大的人,我阿諛奉承人的愚蠢行為又該作何解釋? 我是一個有靈有肉的人,我的心並沒有鋼樑拱衛,我有過欣喜的時刻,我伴著燃燒的火星歌唱。我歌唱赤道、她生著紅毛的大腿和從視線中消失的島嶼。不過誰也沒有聽見我唱,朝太平洋彼岸發射的一炮落進太空裡了,因為地球是圓的,鴿子們朝下飛行。我看到她隔著桌子望著我,眼光中一派悲愴。在她身體裡擴散的悲傷將鼻子碰在她脊骨上,碰扁了,攪拌成憐憫的骨髓已變成液體。她輕巧得猶如浮在死海海面上的一具死屍,她的手指痛得流血,血變成了口水。隨著潮濕的黎明來臨,鐘聲敲響了,這鐘聲沿著我的神經纖維無休無止地回蕩,這撞擊聲伴隨著鐵一般的惡意在我心裡當當響。奇怪的是鐘聲競會這樣響,更怪的是鐘破裂了,於是這個女人轉向黑夜。她的蛆一般的言辭咬透了床墊。我在赤道下移動,聽見了張著綠色大口的鬣狗可怕的哈哈大笑聲,看見了生著光滑尾巴的豺、羚羊和有斑點的豹子,它們全被留在伊甸園裡了。這時她的悲哀擴展了,像一艘無畏戰艦的艦首,她沉下去的重量使我的耳朵被水淹沒了。稀泥被洗掉,藍寶石滑出來,通過快樂的神經細胞淘洗出來,它的光譜被拼接在一起,船舷泡在水裡。我聽見炮架像獅爪落地時一樣無聲無息地轉動,看到它們在嘔吐、在流口水。天幕垂下來,所有的星星都變成了黑的。黑色的海洋在流血,沉思默想的星星孕育著一大塊一大塊剛剛腫脹起來的肉,同時鳥兒在頭頂上盤旋,幻黨的天空中落下臼杵,還有正義包紮起來的眼睛。所有在這兒講到的東西都用想像中的腳沿著死去的球體平行移動,所有用空眼眶看到的東西都像開花的草一樣綻開。在虛無縹緲之中出現了無限的符號,不斷上升的螺旋下裂開的口子在緩慢下沉。陸地和海洋和諧地連為一體,這是用血肉寫就的詩篇,它比鋼絲和花崗岩還堅硬。經過無盡的長夜,地球向一個未知的創造物飛速旋轉而去……今天我在熟睡中醒來,嘴邊掛著快活的詛咒,我不斷地自己咕噥誰也聽不懂的話,像在念一篇連禱文——「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事!」幹什麼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歡樂;幹什麼都行,但是要叫它帶來欣喜。當我向自己提到下面這些東西時腦袋裡塞得滿滿的——搞同性戀的人、叫人恐懼的人、叫人發瘋的人、狼和羊、蜘蛛、蟹、梅毒張開了翅膀、子宮的門總閂著、總敞著,像墳墓一樣作好了接待準備。淫欲、犯罪的神聖——我崇拜的人就過著這種生活,那也是我崇拜的人的失敗,是他們留下的話,是他們未說完的話。那是他們拖在身後的善與惡、他們造成的悲哀不和、仇恨和爭鬥,而超出這一切的是狂喜! 我以前的偶像的一些所做所為使我流淚,那是搗亂、混亂、暴力,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引起的仇恨。一想到他們殘缺不全的肢體、他們選擇的荒誕風格,他們所從事的工作的浮誇和乏味、他們耽溺於其中的雜亂無章狀態以及他們在自己身邊設置的種種障礙——我便覺得異常高興。他們陷在自己拉的屎中不能自拔,他們都是喜歡不厭其煩地絮絮叨叨的人。這是千真萬確的,我差一點兒就會說,「指給我一個說起話來沒完的人,我就會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被稱作他們的「詳盡探討」的東西正對我的胃口——這是爭鬥的徵兆,這是纏繞著各種纖維的爭鬥,是不和諧精神的氣氛和環境。你指給我看一個能說會道的人,我不說他不夠偉大,可我會說他吸引不了我……我嚮往那些會叫人生厭的特性。我想到藝術家毫不含糊地給自己規定的任務是推翻現存價值觀念、是把周圍的一片混亂按自己的方式整理得井井有條,散佈爭鬥和不和以得到情感上的解脫並使死者復活,於是這時我興高采烈地跑到那些偉大而又不完美的人那兒去,他們的困惑滋潤了我。他們結結巴巴的話在我聽來猶如仙樂。我在漂亮地膨脹起來,在被打斷之後接著往下寫的書頁上看到被抹去的小段插入的閒話、肮髒的腳注,也可說是膽小鬼、騙子、賊、蠻子和誹謗者留下來的。我從他們美妙的喉嚨的腫脹肌肉上看出把輪子翻轉過來時,從掉隊的地方加快腳步趕上來時,他們一定費了驚人的力量。在日常煩惱和騷擾後面,在軟弱和懶惰的人的下賤、矯飾過的惡意後面,我看見那兒立著人生中令人心灰意懶的象徵,我看到那個制定秩序、散佈爭鬥和不和的人,他深受意志力的影響,這樣一個人勢必一次次為自己的行為受苦受難,直至被絞死拉倒。我從他的高雅手勢後看到一個荒謬的幽靈在徘徊——他不僅崇高,而且還荒謬。 我曾一度認為做到有人情味是一個人可望達到的最高目標,可我現在明白這意味著要毀掉自己。如今我驕傲地說自己沒有人味,我不屬其他任何人和政府,任何信條和原則都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與人性這部吱吱作響的機器毫無關聯,我是屬地球的。我睡在枕頭上這樣說,這時自己可以感覺到太陽穴處冒出了兩隻角。我可以看到我的瘋狂的祖先圍著床在跳舞,他們寬慰我、給我打氣、用毒蛇般的舌頭抽打我、用藏在暗處的腦袋朝我嘻笑。我不是人!我帶著瘋狂的、幻覺般的獰笑這樣說,哪怕天上落下鱷魚我也要一直這樣說下去。我的話後面是那些咧著嘴嘻笑、藏在暗處的腦袋,有些死掉的人的腦袋長時間地笑,有些像患了牙關緊閉症一樣笑,有些又扮出鬼臉來獰笑,這是一直在進行中的事情的預演和結果。我自己獰笑的腦殼是看得最清楚的,我看到自己的骷髏在風中跳舞,毒蛇從腐爛的舌頭裡爬出來,描寫欣喜的膨脹的書頁被糞弄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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