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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這些都是在三一廣場喝下一杯味美思和黑茶蕉子酒後激發的快活念頭。正值一個星期六下午,手中拿著一本「失敗」的書,一切便在神聖的痰液裡游泳了。酒在我嘴裡留下一股發苦的草藥味,我們偉大西方文明的庇蔭處現在像聖人的腳趾甲一樣地腐爛。女人們正從我身邊走過,成千上萬的女人,她們全在我面前扭屁股。大鐘聲在震盪,公共汽車駛上了人行道,互相撞在一起。侍者在用一塊肮髒的破布擦桌子,老闆興高采烈地給現金出納機搔癢。我臉上一副空虛的表情,爛醉如泥,視線模糊,我死死盯著擦過我身邊的屁股。在對面的鐘樓上,那個駝背在用一支金槌敲鐘,鴿子聞聲驚叫起來。我打開書。那本尼采稱之為「迄今為止最好的德國書」。——書中寫道:「人會變得更聰明、更敏感,但是不會更好、更幸福,行動更堅決,至少在某些時期是如此。我預見上帝看到人類不再歡悅的時刻會到來,那時他會打碎一切以便重新創造。我堅信一切都是為達到這一目的而設計的,而且這煥然一新的新紀元在遙遠的未來降臨的準確時間已確定。不過在此之前有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人類仍能在這片親愛的古老土地上過幾千幾萬年歡樂的生活。」

  妙極了!起碼在一百年前就有人有眼光看出整個世界快完蛋了!我們的西方世界!每當我看到男男女女在監獄大牆後面無精打采地移動——他們頭上有遮蓋,只是與世隔絕短短的幾小時——我便大吃一驚,這些衰弱的人身上居然仍具有表現出情趣的潛力。灰色的大牆後面仍有人性的火花,只是永遠也不會燃成大火了。我問自己,這些是男人和女人還是影子?被看不見的細繩吊著晃來晃去的木偶的影子?他們顯然是能自由活動的,不過卻無處可去。他們僅僅在一個區域內是自由的,在那兒可以隨心所欲地遊蕩,不過他們尚未學會如何飛翔。至今還沒有一個人在夢裡飛起來過,也沒有一個人生下來便很輕、很歡快,能飛離地球。鼓動有力的翅膀的雄鷹有時尚會重重地跌到地面上,它們呼呼振動翅膀的聲音使我們頭暈眼花。呆在地球上吧,你們這些未來的鷹!天空已有人邀遊過,那兒是空的。

  地底下也是空的,填滿了枯骨和幻影。呆在地球上,再漂浮幾十萬年吧!

  現在是淩晨三點鐘,我們這兒有幾個婊子,她們正在光地板上翻跟頭。菲爾莫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手裡端著一隻高腳杯,他的肚皮繃得像鼓一樣,硬得像一根管子。從下午三點開始不停地往下灌的茵香酒、香擯酒、科尼亞克白蘭地和安如葡萄酒在他嘴巴裡像陰溝一樣汩汩響,姑娘們把耳朵貼在他肚子上傾聽,像聽音樂匣似的。用一根紐扣鉤撥開他的嘴,往裡面再倒一杯酒,當這陰溝發出潺潺響聲時我聽見蝙蝠飛出鐘樓,這場夢也變得奇妙了。

  姑娘們脫光了,我們檢查一遍地板,以免木刺戳進她們屁股裡去。她們仍全穿著高跟鞋。她們的屁股!她們的屁股磨光了、擦破了、用沙紙打光了,光滑、結實、鮮豔得像一隻檯球或一個麻風病人的腦袋。牆上掛著莫娜的像,她面朝東北方,與她的視線平行的是用綠墨水寫的克拉科夫,她左邊是多爾多涅河,這個詞是用紅鉛筆圈起來的。突然我看到眼前一個鮮豔、光亮的檯球上出現了一道黑洞洞毛茸茸的縫,這時支撐我的兩條腿像一把剪刀一樣。瞧一眼這個黑洞洞的、未縫台的傷口我的腦袋上便裂開一道深深的縫。所有以前費力地或心不在焉地分門別類、貼標簽、引證、歸檔、密封並且打上印戳的印象和記憶亂紛紛一湧而出,就像一群螞蟻從人行道上的一個蟻穴中湧出。這時地球停轉了,時間停滯了,我的夢之間的相互聯繫也斷了、消逝了,在精神分裂症大發作中我的肚腸流出來,這一次大掃除後我就與上帝面對面站在一起了。我又看到了畢加索筆下仰臥著的偉大母親,她們的乳房上爬滿了蜘蛛,她們的傳奇深藏在迷宮裡,而莫莉·布盧姆永遠躺在一塊髒墊子上了。廁所門上塗著紅粉筆劃的陰莖,聖母用悅耳的聲音發出哀號。我聽到一陣放蕩的大笑,這兒是滿滿一屋子患了牙關緊閉症的人,那個發黑的身體像磷一樣在發光。放蕩、完全控制不住的狂笑,還有沖著我來的格格狂笑,那是從青苔般的髭間發出的笑聲,這笑聲使那個檯球鮮豔、光滑的表面起了皺褶。這是血管裡含有杜松子酒的偉大妓女、人類的母親。婊子們的母親啊!蜘蛛在你對數的墳墓裡滾動我們,這是一隻貪得無厭的惡魔,它的笑聲叫我心碎。我低頭看看這個深陷下去的坑,這是一個不留痕跡的迷失的世界。我又聽到鐘鳴,斯塔尼斯拉斯宮那兒有兩個修女,她們衣衫下散發出陳腐的奶油味,還有因為下雨始終未付印的宣言、為了發展整形外科而打的戰爭、威爾士王子飛遍全世界裝修無名英雄的陵墓。每一隻飛出鐘樓的騙幅都是一項失敗的事業,每一次狂歡都是註定要死的人從單人戰壕裡通過無線電臺發出的呻吟。從那個黑洞洞的未縫合的傷口、從那個令人嫌惡的臭水溝、從那個擠滿黑壓壓人群的城市的搖籃(思想的樂曲就在這兒被淹沒在動物油中)、從被扼殺的烏托邦中,生下一個小丑,一個半美半醜、半明亮半混沌的怪物,這個小丑向廠向旁邊看時是撒旦,向上看時是一個塗了黃油的天使、一個長翅膀的蝸牛。

  低頭看那條縫裡,我看到一個方程式符號,一個處於平衡狀態的世界,一個化為零蛋、一點痕跡不留的世界,這不是範諾登用手電筒照的那個零蛋,也不是那個過早地醒悟過來的人身上的空洞,這更像一個阿拉伯數碼裡的零,從這個符號中能躍出無數數學的世界和一個杠杆支點,這個杠杆平衡星星、不清晰的夢、比空氣還輕的機器、輕量級的四肢及生產這些東西的炸藥。我要在那條縫裡一直穿上去,穿過眼睛,讓這雙可愛的、古怪的、煉金術煉成的眼睛拼命轉動。只有在它們轉動時我才會又聽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聽見這些話滾過一頁頁紙張,這些話觀察極為細緻入微,內省極為大膽,所有悲哀的言外之意都輕輕地幽默地提到了,現在這些話就像風琴曲子一直奏到人的心臟破裂為止。過後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令人目眩、的人的強烈光線,它將群星多產的種子帶走,這是藝術史,它植根於大屠殺中。

  每當我低頭看一個婊子被人操過多次的陰戶時便感覺到了腳下的整個世界,這是一個分崩離析的世界、一個精疲力竭的世界。它光滑得就像麻風病人的腦袋一樣。假如哪個人敢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都談出來,他就連一平方英尺的立足之地也得不到。一個人一露面這個世界便重壓在他身上,把他的腰壓斷。總有過多的腐朽柱子立著,過多令人痛苦的人性有待人去繁衍。上層建築是一個謊言,其基礎則是巨大的、令人不寒而慄的恐怖。如果說在過去千百年間真的出現了一個眼睛中流露出絕望、饑餓神色的人,一個為創造一種新生物把世界翻個底朝天的人,那麼他帶給世界的愛便會化為忿怒,他自己則會變成一場災難。如果我們不時讀到探究真理的書、刺傷人使人冷酷無情的書、令人叫苦落淚詛咒謾駡的書,我們就知道這些文字是那個被壓趴下的人寫的,他唯一的抵抗就是訴諸文字了,而他的文字總是比世界上撒謊壓人的重量更有力,比膽小鬼們發明的要壓垮人格之奇跡的刑台和刑車更有力。如果哪個人敢於直抒胸臆、秉筆直書他的真實經歷,真正的真實,那麼我想世界將毀滅、將被吹成碎片,沒有神、變故和意志能重新彌合起這些失去的碎片、原子和不可摧毀的要素以再造一個世界。

  自從最後一個貪吃的人、最後一個懂得「喜悅」的含義的人出現以來的四百年間,人類在藝術、思想和行為上都在持續不斷地衰敗。這個世界完蛋了,連一個幹脆利落的屁也不曾留下。哪一個絕望的、饑腸轆轆的人會對現存政府、法律、道德、準則、理想、思想、圖騰和禁忌表現出絲毫敬重?如果誰知道念出那個在今天被稱之為「縫」或「洞」的謎一般的東西意味著什麼,如果誰對被貼上「淫穢」標簽的現象懷有最低限度的神秘感,那麼這個世界便會分裂成幾塊。正是對淫穢的懼怕,即事情乾巴巴的、被人操過的那一面,使得這個瘋狂的文明社會顯得像個火山口,創造性精神和人類母親大腿間正是這種張開大嘴打哈欠似的空幻感。一個饑餓、絕望的精靈出現並使一隻土撥鼠銳聲尖叫是因為他懂得在哪兒敷下性的熾熱導線,是因為他懂得在無動於衷的堅硬表現下藏著醜惡的創傷,其傷口永遠不會癒合。於是他把這段熾熱的導線夾在兩腿間,他使用難以令人接受的卑下手段。戴上橡皮手套也沒有用,所有能冷靜、機智地加以處理的都是表皮上的東西,而一個志在創造的人總是要鑽到底下、鑽到開放的傷口上、鑽到正在化膿的對淫穢的懼怕上。他把發電機拴在最脆弱的部分,叫人操過的火山口是淫穢的,比一切更加淫穢的是隋性,比最難聽的賭咒發誓更褻讀的則是麻痹。如果只剩下一個裂口的創傷,它一定得向外噴射,儘管噴出來的只是蛤螈蝙蝠和侏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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