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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把我的髒東西、我的屎尿、我的瘋狂,我的欣喜都投進通過肉體地下鐵道流動的大循環中去,所有這些自然的、不受歡迎的、醉後吐出的東西將通過這些人的腦子無休止地向前流動,一直流到一個裝著人類歷史、永遠不會枯竭的罐子裡。同人類並駕齊驅的還有另一類生物,他們就是那些沒有人性的人,是藝術家這類人,他們受已知的衝動驅使掌管了無生命的人類,他們用狂熱和激情鼓動人類,以此把這團生面變成麵包,把麵包變成酒,再把酒變成歌曲。他們從廢棄的肥料和死氣沉沉的廢料中造出一首散發著臭氣的歌。我看到這一類人在洗劫世界,他們把一切翻個底朝天,他們的腳總踩在血泊中,他們的手總是空的,總是在抓抓不到、握不上的神。為了使撕咬他們的要害的妖魔平靜下來,他們毀掉了能夠得到的一切,他們用力揪自己的頭髮以領悟、瞭解這個永遠難以理解的難題,他們像發瘋的熊那樣大吼大叫、亂撕、亂頂,他們做這些事情時我都看到了,我看到這是對的,沒有其他道路可走,一個屬￿這一族類的人必須站在高處,口中胡說八道,把自己的腸肚剖出來。這是正當的、正義的,因為他必須這樣做!任何達不到這一嚇人場面、任何不那麼令人戰慄、不那麼可怕、不那麼瘋狂、不那麼令人興奮、不那麼具有污染性的東西都不是藝術,都是偽造的,是人性的,是屬￿生命和無生命的。

  比方說,每當我想到斯太甫羅根,我便會聯想到某一個妖魔站在高處向我們扔自己撕裂的腸子。在《魔鬼》中發生了地震,這不僅是降臨在富於想像力的人頭上的大災難,而是一大半人類被埋葬于其中、永遠被消滅的大地震。斯太甫羅根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所有這些矛盾的總和,它們不是使一個人麻痹就是領他爬上高處。沒有一個地方太低,他進不去;也沒有一個地方太高,他不敢爬上去。遺憾的是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一個被置於神秘的中心的人,他的光芒為我們照亮黑暗的深邃和廣大。

  今天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血統,我沒有必要去求助占星術或查閱家譜表。我對星星上或我的血液裡寫著什麼一無所知,只知道我是由人類的某些神話中的創始人繁衍的。那個把神聖的瓶子舉到唇邊的人、那個跪在集市上的罪犯、那個發現所有的屍體都會發臭的純潔的人、那個跳舞時手中發出閃電的瘋子、那個撩起長袍朝大地上撒尿的修道士、那個翻遍所有圖書館要找到《聖經》的宗教狂——所有這些人合成了我,所有這些人造成了我的仟侮、我的欣喜。假如我沒有人味兒,那是由於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經超出人性的界線了,那是由於做個有人味兒的人像是在做一件可憐的、令人遺憾的、淒涼悲苦的事情,它受到種種理智限制,受到種種道德規範的制約,由種種老生常談和這個那個主義固定範圍。我將葡萄汁一飲而盡,我從中得到了智慧,不過我的智慧並非來自葡萄,我沉醉也根本不是因為酒……我想繞過那些高大荒蕪的山脈,一個人會在那兒渴死、凍死。這就是「超瞬時」歷史,就是不存在人、獸、草木的絕對時空,在那兒一個人寂寞得發瘋,語言則只是詞語而已,那兒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與時代不諧調的。我想要一個男人、女人、樹木都不講話的世界(因為如今的世界上話講得太多了)!

  我想要一個河流能把人載到各地去的世界,不是成為古老傳說的河流,而是能叫人同別的男女,同建築、宗教、植物、動物接觸的河流。是上面有船隻的河流。人們在這樣的河裡溺死,並非淹沒在神話、傳說、書籍和以往的塵土中,而是淹沒在時間、空間的歷史中。我要能造出莎士比亞和但丁這樣的大海的河流,要不會在以往的空泛中乾涸的河流、大海。對了,讓我們有更多的海吧,新的、擋住過去的大海,創造新的地質構造、新的地形景觀、陌生而且令人恐懼的大陸的大海,在摧毀的同時也保護我們的大海,我們可以在上面航行,去探求新發現、新視野的大海。讓我們得到更多的大海、更多的動亂、戰爭和大毀滅吧。讓我們得到一個男男女女大腿間都裝有發電機的世界,一個充滿自然的憤怒、激情、行動、戲劇、夢幻、瘋狂的世界,一個孕生欣喜而不是幹放屁的世界。我堅信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應尋求寫一本書,哪怕它只有一大頁呢。我們必須尋找碎片、碎屑、腳趾甲,任何含有礦物質、任何得以使肉體和靈魂復活的東西。

  也許我們命中註定要遭厄運,也許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有希望活下去。如果是這樣,那就讓我們發出最後一聲聽了叫人膽寒、叫人毛骨驚然的吼叫吧,這是挑戰的呼叫,是戰鬥的怒號!悲傷,去它的!挽歌和哀樂,去它們的!傳記、歷史、圖書館和博物館,去它們的!讓死人去吃掉死人。讓我們活著的人在火山口邊上跳舞吧,這是臨死前的一場舞,不過它仍是一場舞。

  我們時代的偉大詩人彌爾頓說,「我愛流動的一切。」今天早晨我高興地拼命大叫著醒來時正想著他,我正在想他的河流、樹木和他的摸索的整個黑暗世界。是啊,我對自己說,我也愛流動的一切:河流、陰溝、熔岩、精液、血、膽汁、詞和句子。

  我愛從羊膜中濺出的羊水;我愛生著引起痛苦的的結石、腎砂和諸如此類東西的腎臟;我愛撒出的熱呼呼的尿和久治不愈的淋病;我愛歇斯底里的瘋話、像拉痢疾一樣一瀉而出的句子和靈魂全部病態的映像;我愛亞馬遜河和奧裡諾科河這樣的大河,那兒摩拉瓦基乃之流的狂人在一隻無頂的小船上漂過了夢和古老的傳說,淹死在瞎眼的河口中;我愛流動的一切,甚至愛女人來月經時流出的血,它沖走了生育能力不強的精子;我愛會流動的手稿,不論它們是用象形文字寫的、深奧的、反常的、多形體的或是單邊音的;我愛流動的一切,一切其中有時間的和適當的東西,它們把我們帶回永遠不會結束的開始中,即先知們激烈、令人狂喜的猥褻,宗教狂的智慧,牧師和他的橡皮連禱文,妓女的下流話,從排水道裡漂走的唾液,乳房裡的奶汁和子宮裡流出的帶苦味的蜜水,以及一切流質的、溶化的、放蕩的和有溶解力的,所有在流動中得到靜化的膿和髒物,那些失去其出身意識的東西和那些將大循環驅向死亡和瓦解的東西。這個偉大的亂倫願望與時間一起向前流動,將來世的偉大概念同此地此刻融匯起來,這是一個空幻、自殺的願望,它被言詞阻擋,被思想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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