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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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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天來臨時公主不見了,工作室裡只有一個小火爐,使人越來越不舒服。臥室冷得像個冰窖,廚房也好不了多少,只有火爐周圍的一刊、塊地方是真正暖和的。於是瑪莎又找了一個被閹割過的雕刻家,她離開前還對我們講了這個人的情況。幾天後她又想回到我們這兒來,可是菲爾莫堅決不同意。她抱怨說雕刻家不停地吻她,弄得她一夜睡不成覺,而且沒有熱水,無法使用灌洗器。最後她還是認為不回來也一樣,她說,「這樣我身邊再也沒燭臺了。總有那個燭臺……叫我受不了。你們要是老老實實地不招惹我,我當時是不會離開的……」瑪莎走後,我們晚上的消遣方式變得全然不同了。我們經常坐在火爐旁,喝著加了熱水的烈酒談論在美國時的生活。我們談論它的口吻就好像永遠不再指望回到那兒去了。菲爾莫有一張紐約市地圖,他把它釘在牆上,於是我們常常花去整個晚上探討巴黎和紐約這兩個城市共有的優點。我們在討論中是不可避免地要談到惠特曼這個人,這個美國在其短促的歷史上造就的一個孤零零的人物。在惠特曼的詩中,整幅美國景象有了生命力——她的過去和未來、她的誕生和死亡,美國有價值的一切惠特曼都已說到,沒有更多的話可說了。未來是屬￿機器、屬￿機器人的。惠特曼,他是靈與肉的詩人,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詩人。今天他的詩幾乎已無法解讀了,這是一座刻滿粗糙的神秘符號的紀念碑,我們沒有解讀它的鑰匙。歐洲語言沒有一種可與他創造的不朽精神相提並論,歐洲已到處皆是藝術品,她的土地中盡是死人骨頭,她的博物館被掠來的珍寶塞得滿滿當當,不過歐洲從未得到的是一種自由、健康的精神,也就是你可以稱其為「人」的精神。歌德離這方面最近,但是相比之下歌德不過是一件填進東西的襯衣。歌德是一位有名望的公民,一個學究、一個令人生厭的傢伙、一個多才多藝的人物,只是他身上打著德國的雙鷹商標。歌德的安詳,那種寧靜、氣派十足的態度不過是一個德國資產階級神靈在昏昏迷迷地沉睡。歌德是事情的結尾,惠特曼卻是開端。

  討論過一陣這類事情後我有時便起身穿好衣服出去散步,我穿起毛衣和菲爾莫的風衣,又在上面套上一件披肩。這種陰濕寒冷的氣候很難抵擋,只有精神堅強才行。人們都說美國是一個極冷和極熱氣候並存的國家,而且溫度計上顯示出的嚴寒溫度在這兒是聞所未聞的,不過巴黎的寒冬也是美國所沒有的,這是心理上體驗到的寒冷,心裡冷,身上也冷。這兒從不結冰,也就無所謂解凍了。人們學會了如何抵禦遒勁、清新的寒冷氣候,正如他們用高牆、門閂和百葉窗,用不斷咆哮、說話刻雹蓬頭垢面的看門人來防止別人侵入他們的隱私一樣。他們加強自己抵抗寒冷的能力,保暖是關鍵。保暖和安全,這樣他們便可以在安逸中爛掉。在一個陰濕的冬夜裡根本毋須查閱地圖以確定巴黎的緯度,它是一個北方城市,是建在填滿人腦殼和人骨的沼澤地上的前哨。沿著林蔭道有冰涼的人造電氣熱源,這就是用紫外線打出的「皆大歡喜」,在它的照射下光顧一連串杜邦咖啡店的顧客顯得像生了壞疽的屍首。「皆大歡喜!」這是滋養孤苦伶仃的乞丐的金玉良言,他們在濛濛細雨般的紫色光線照射下整夜在街上走來走去。凡有光線的地方總有一點點熱氣,看著大腹便便、無衣食之憂的王八蛋們喝下一杯杯烈酒和熱氣騰騰的黑咖啡,一個叫花子也會暖和起來,凡是有光線的地方人行道上總會有人,他們互相推擠,透過髒內衣,通過惡臭的、詛咒謾駡時哈出的氣釋放出一點兒熱量,像牲口一樣。或許熙熙攘攘的景觀會延續八到十個街區,過後街道又沉入黑夜之中,陰沉、污穢、黑暗的夜,像湯碗裡凝結的動物油。參差不齊的住宅延伸了好多個街區,每扇窗都緊閉著,鋪面都閂著、鎖著。這是連綿多少英里的石築監牢,裡面沒有一絲熱氣,狗和貓全同金絲雀一道呆在屋裡,蟑螂和臭蟲都被妥當地監禁起來了。「皆大歡喜」。如果你一文不名,為什麼不拿幾份舊報紙在大教堂的臺階上給自己鋪一張床?那兒的門都閂好了,而且不會有管理人員來打攪你。睡在地鐵門外更好,那兒有人給你做伴。在一個下雨的夜裡看看他們吧,他們全像床墊一樣僵硬地躺著——男人、女人、蝨子,全抱成一團,用報紙遮擋別人吐唾沫和沒有腿的害蟲。到橋下或市場上的棚子底下看看他們吧,同像珠寶一樣裝在袋子裡的乾淨新鮮蔬菜相比,他們是多麼卑賤呀!就連油膩膩的鉤子上掛著的死馬、死牛和死羊看起來也更誘人些,至少明天我們還要吃這些東西,甚至它們的腸肚也有用途。可那些睡在雨裡、渾身發臭的叫花子又有什麼用呢?他們能替我們做什麼?他們叫我們流五分鐘血,如此而已。

  唉,得了,這些是基督教誕生兩千年後的夜間我在雨中散步時產生的感想。至少現在那些鳥兒都有人養活了,還有貓和狗。每一回從看門人窗下經過並且被她惡狠狠地盯住瞧了個夠之後,我就會產生一種瘋狂的欲念,想掐死世上所有的鳥類。在每一顆冷酷的心靈深處仍有一兩滴愛——剛好夠喂小鳥的。

  仍叫我難以忘懷的是觀念與生存之間竟有這麼大的區別,其中存在永久性的脫節,儘管我們試圖用一塊鮮豔的篷布把兩者蒙在一起。而這也辦不到,觀念必須同行動結合在一起,如果觀念中沒有性,沒有生命力,那麼也就沒有行動。觀念無法在頭腦的真空中單獨存在,觀念是同生存相聯繫的:肝觀念,腎觀念,組織間隙間的觀念,等等。如果僅僅是為了一個觀念,哥白尼本會砸爛整個現存宇宙的,哥倫布也會葬身馬尾藻海。這個觀念的美學孕出一個又一個你擺在窗臺上的花盆。可是如果既不下雨又不出太陽,把花盆擺出窗外又有什麼用呢?

  菲爾莫關於黃金的主意多極了,他把它叫作關於黃金的「神話」。我喜歡「神話」,也喜歡有關黃金的事,可我並不為此著迷,也看不出我們為什麼要造花盆,即使是金子的花盆。他告訴我法國人正在把他們的金子貯藏在防水箱子裡,存放在地下,他說有一部小火車頭在這些地下洞穴和走道中到處跑。我極欣賞這個主意,金子置身於深深的、無人破壞的寂靜中,在攝氏十六又四分之一度的環境中靜靜地沉睡。他說一個軍的部隊花四十六天零三十六小時仍數不清埋在法國銀行下面的全部金子,還有儲備的金假牙,手鐲、結婚戒指,等等。還儲存了夠吃八十天的食物,金子堆上還有一個抗禦高爆炸藥造成的震動的人工湖。他說黃金趨向於漸漸消失,這是一個神話,並不是又有人侵吞公款。太妙了!我在設想當我們放棄了觀念上、衣飾上和道德上的金本位制後,這個世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想想看,愛情上的金本位制!

  迄今為止,我的符合自己心願的想法一直是要擺脫文學的金本位制。簡單他講,我是想展現情感的再生,描寫一個人處於最艱深的思考時的行動,就是說,在他處於譫狂狀態中的行為。我要刻畫一個蘇格拉底之前的人物,一個半是色鬼半是巨人的生靈。簡而言之,我要在肚臍的基礎上建立一個世界,而不是在釘在十字架上的一個抽象觀念上。你在一些地方會遇到遭人冷落的塑像、設有陷講的綠洲、被塞萬提斯忽視的風車、流到山上去的河流、從上到下身上長著五六個乳房的女人。(斯特林堡在給高更的信中說,「我看到的樹是哪一個植物學家都不會再看到的,我看的動物是居維葉從未想到過的,我看到的人是只有你才能夠創造的。」)當雷姆卜蘭特如願以後,他帶著金條、幹肉餅和折疊床下到地洞裡,「黃金」是住在地下的神的黑話,這個詞裡包含著夢幻和神話。我們正在回到煉金術的年代,回到造出我們膨脹的象證的虛假的亞歷山大式的智慧上去。真正的智慧卻已被學問的小氣鬼藏在地窖深處,他們用磁鐵在空中劃圓圈的這一天就要到來。為了找到一塊礦石你得帶上兩件儀器走到一萬英尺的高處,緯度高的地方最好,你得在那兒同地球內部及死人的幽靈建立起精神感應式的聯繫。再也沒有克朗代克,再也沒有富金礦了,你將不得不學著唱兩句、跳兩下,讀一讀十二宮圖,研究研究你的內臟。所有掖在地球口袋裡的金子都得叫人提到,所有的象徵主義都得重新從人的腸子裡扯出來,不過首先要改善工具,首先要發明更好的飛機,要分辨聲音來自何方,這樣便不至於聽到屁股下有爆炸聲便傻呼呼地亂跑。其次有必要適應平流層中的寒冷層次,成為空中的一條冷血魚。沒有崇敬,沒有神靈,沒有渴求,沒有懊悔,沒有歇斯底里。總之,正如菲力浦·達茨所說——「別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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