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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他伸手去端酒,這時他的面容變得越來越柔和,他的話真的寬慰了我。這會兒中國自始至終像命運之神那樣懸在我們頭頂上,一個正在爛掉的中國,它正像一頭碩大的恐龍一樣化為塵土,然而直到最後一刻仍保留著它的魅力、新奇、神秘,它的殘酷古老的傳說。

  我再也無法繼續聽他講下去,我的思緒回到頭一回買了一包爆竹的那個國慶日,還有點燃爆竹用的長長的引火棍,這種引人物很容易斷,一吹便呈現出一點明亮的紅光,它的氣味會留在手指上好幾天,會使你聯想到一些古怪念頭。國慶那天街上亂扔著顏色鮮豔的紅紙張,上面蓋著黑色和金色的印記,四處是細小的爆竹,裡面裹的東西是最最稀奇古怪的。這些爆竹一包包多極了,全用人腦漿色的又細又扁的腸線穿成一串串的。

  整天空氣中都彌漫著火藥和引火棍味,豔紅色包裝紙上的金粉始終沾在手上。一個人永遠也不會想到中國,可它一直沾在你的指尖上,叫你的鼻子直發癢。很久以後,當你幾乎全然忘記了爆竹的氣味之後,某一天你會被金箔嗆醒,破碎的引人棍又送來刺鼻的氣味,豔紅的包裝紙使你對根本不瞭解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土產生了眷戀之情。儘管你並不瞭解它,它在你的血液中流動,神秘地流動。像時間或空間這類時隱時現卻又永恆的概念,越年老你便越仰慕它,試圖用腦子去理解它,可是卻不成功,這是由於中國的每一件事物中都孕含智慧和神秘,你無法用雙手抓住它,也無法理解它,只得由它去,由它沾在你手指上,由它漸漸滲進你的血管中。

  幾星期後我收到已回到勒阿弗爾的柯林斯寫來的言辭懇切的邀請信,於是一天早上我同菲爾莫上了火車,打算同柯林斯共度週末,這是到巴黎後第一次離開它。我們精神振奮,一路喝著安如葡萄酒來到海邊。柯林斯給了我們一個酒吧的地址,我們就在那兒見面。那是一個叫作「吉米餐館」的地方,據說在勒阿弗爾人人都知道它。

  我們在火車站搭上一輛四輪馬車快速趕往約會地點,在車上我們邊走邊喝光了剩下的半瓶安如葡萄酒。勒阿弗爾是一個歡快、充滿陽光的城市,空氣十分清新,那種強烈的鹹味差點兒使我思念起紐約的家鄉。桅杆和船身處處可見,還有鮮豔的船旗、寬闊的廣場和只有在外省才見得到的屋頂很高的咖啡館。

  我立即產生了很好的印象,這個城市在張開雙臂迎接我們。

  不等走到酒吧我們便看到柯林斯急匆匆地沿著街道走過來,肯定是要去車站,而且同往常一樣遲到了一會兒。菲爾莫馬上提議喝點茴香酒,我們都在互相拍背、笑、噴唾沫星子,陽光和帶鹹味的海邊空氣已經使我們陶醉了。起初柯林斯拿不定主意喝不喝茴香酒,他告訴我們他得了淋病,不太厲害——很可能是「太累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瓶子給我們看,這玩藝兒叫作「花柳靈」,若是我沒有記錯的活。這是海員們用來治淋病的藥。

  去「吉米餐館」之前我們在一家館子裡先墊補了一點,這兒鋪面很大,椽子粗大,被煙熏得很黑,餐桌上擺滿了吃的。我們濫飲柯林斯推薦的甜酒,以後又坐在一個露天咖啡座上喝咖啡和烈性酒。柯林斯在談論查露斯男爵,他說此人甚中他的意。

  他在勒阿弗爾呆了差不多一年,濫花從前走私時積蓄下的錢財。

  他的愛好很簡單——吃、喝、女人和書,還得有一個私人浴室,他堅持這一點。

  仍在談論查露斯男爵,我們已到了「吉米餐館」。這時已臨近傍晚,店裡的人漸漸多起來。吉米在店裡,臉紅得像棵甜菜,他太太站在他身邊,是一個眼睛明亮、胸脯豐滿的漂亮法國女人。我們受到了殷勤的招待,面前又擺上了茴香酒,留聲機在高聲尖叫,人們用英語、法語、荷蘭語、挪威語和西班牙語嘰哩咕嗜地閒扯。吉米和他妻子都非常快活,活躍,他們真誠地互相拍打、親吻,還舉起酒杯碰碰,置身於這樣一個歡快的大笑大喊的環境中你只想脫下衣服跳一場戰舞。酒店裡的女人都像蒼蠅一樣圍攏來,如果我們是柯林斯的朋友也就是說我們有錢,我們穿著舊衣服來也不要緊,英國人都是這身裝束。我口袋裡一個蘇也沒有,當然這也不成問題,因為我是貴客。不過有兩個極漂亮的婊子挽著我的胳膊,聽候我吩咐,我還是覺得有些難堪。於是我打算硬著頭皮挺下去,誰也說不上哪些飲料由酒店提供、哪些要付錢。我得擺出一副紳士派頭,哪怕口袋裡一個蘇也沒有呢。

  伊薇特,就是吉米的妻子,對我們格外大方,非常友好。她在為我們準備一個小宴會,還得再等一會兒。她不讓我們喝得太醉,因為她要我們好好吃飯。留聲機瘋了似的響著,菲爾莫早已同一個美麗的黑白混血兒跳起舞來,她穿著一件緊身天鵝絨衣服,優雅的身姿一覽無餘。柯林斯溜到我身邊小聲講了講我身邊那個姑娘的情況,「老闆娘會請她吃飯的,只要你想要她。」她從前是妓女,在這個城市的郊區有一所漂亮的房子,現在她成了一位船長的情婦。他走了,所以沒有什麼好怕的。「如果她喜歡上你,就會邀你和她同居。」他又補充道。

  這番話已足夠了,我馬上轉向這位馬色爾,著著實實把她吹捧了一通。我倆假裝跳舞,站在酒吧的一個角落裡,互相狠命地揉弄。吉米朝我拼命擠擠眼,贊許地點點頭。這個馬色爾是個淫蕩的婊子,同時也很令人愉快。我發現她很快就把其他姑娘打發走了,以後我們坐下來親密地談了許久。遺憾的是宣佈吃飯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餐桌邊坐了大約二十個人,我和馬色爾被安排在一側,對面就是吉米和他妻子。宴會以劈劈拍拍地打開香擯酒瓶塞開始,接著便是醉意十足的致詞,在此期間馬色爾和我在桌子底下互相挑逗。輪到我起身講幾句話了,我只得捏著面前的餐巾,真是使人痛苦又叫人興奮。我只能簡單講兩句拉倒,因為馬色爾一直在我的襠裡搔癢。

  這頓飯一直吃到臨近午夜,我一直盼著同馬色爾在那幢懸崖上的漂亮房子裡過夜,可是還辦不到。柯林斯計劃帶我們到各處轉轉,我也不便拒絕。他說,「別擔心,你走以前會跟她廝混個夠。叫她在這兒等你,直到我們回來。」

  對此她有幾分不快,後來我們告訴她我們在這兒要呆幾天,她這才高興起來。一出門菲爾莫便極其嚴肅地拉住我們的胳膊說他有點兒事要說,他面色蒼白,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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