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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說呀,怎麼了?」柯林斯快活地說,「有話快說。」

  菲爾莫一時還說不出來,他哼哼卿卿了許久才迸出一句,「嗯,剛才去上廁所時我發現……」「這就是說你已經染上淋病了!」柯林斯得意洋洋地說,一邊炫耀式地掏出那瓶「花柳靈」。他又刻毒地補充一句,「別去看醫生,那些貪心的王八蛋會把你的血放光的。也別停止喝酒,那一套全是胡扯。每天喝兩次這個……喝之前先把它搖勻。最糟的是發愁,你懂嗎?來吧,等我們回去我給你一個注水器、一些高錳酸鹽好了。」

  於是我們便踏入了夜色,朝海濱走去,那兒傳來音樂聲、喊叫聲、酒後的賭咒聲。一路上柯林斯一直在輕聲談論這談論那,談他曾愛上的一個男孩,談那孩子的父母知曉後他如何費盡周折才擺脫困境。然後他又從這個話題繞回查露斯伯爵,接著又講到逆河而上、後來失蹤的庫爾茨,這是他最喜歡的話題。我欣賞柯林斯這樣不斷借助文學背景的手法,這好像一位百萬富翁從不走下他的羅爾斯一羅伊斯轎車。對於他,現實與理想之間並沒有中間地帶。我們進了伏爾泰堤上那家妓院,柯林斯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鈴要姑娘、要飲料,這時他仍在喋喋不休地談他和庫爾茨趟河弄水的經歷呢。後來姑娘們上床睡在他身邊,用一個個吻封住他的嘴,他這才不說這些離題的話了。這時他似乎猛地悟到自己在哪兒,於是轉向開這所妓院的那位老媽媽,向她滔滔不絕地介紹他這兩位專程從巴黎來看這個地方的朋友。屋裡有六七個姑娘,全都光著屁股,而且我得說都蠻漂亮。她們像小鳥一樣蹦來蹦去,這時我們三個仍在設法同那位老媽媽攀談。最後老媽媽藉故告辭了,叫我們隨便些。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她那麼和善可親,那麼溫柔而又充滿母性,而且舉止又是那麼文雅。若是她稍稍年輕一點兒,我便會向她求愛的,此刻你當然不會想到我們正在「罪窟」裡,人們都這樣稱呼一所妓院。

  總之,我們在那兒呆了大約個把鐘頭,只有我的狀況還好,能享受這兒的優惠,柯林斯和菲爾莫則留在樓下同姑娘們聊天。

  等我回來,我看到他倆躺在床上,姑娘們在床邊圍成一個半圓,用最最甜美的嗓音合唱「皮卡迪的玫瑰」,離開這所房子時我們在情感上都有幾分沮喪,尤其是菲爾莫。柯林斯很快帶我們來到一個粗野的地方,這兒擠滿了請假上岸的海員。我們坐在這兒欣賞了片刻同性戀大聚會,這時正處於高潮。出來時我們必須經過紅燈區,這兒脖子裡圍著披中的老媽媽就更多了,她們坐在門口臺階上邊扇扇子邊笑容可掬地朝過路人點頭致意。全是一些好看的好心人,像是正在守護一個托兒所。三三兩兩的水手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吵吵鬧鬧地闖進這些俗麗的地方,到處是性行為,它淹沒了一切,像一小股潮水席捲了支撐這個城市的支柱。我們沿著這個水潭的邊緣遊蕩,這兒一切都亂成一團,糾纏在一起,你會有這樣一種印象:所有的大船、拖網漁船、遊艇、帆船和駁船都被一場兇猛的風暴刮上了岸。

  在四十八小時內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好像我們已經在勒阿弗爾呆了一個月或更久。我們打算星期一一早就走,因為菲爾莫必須回去工作。我們整個星期天都在喝酒、狂歡,也顧不得什麼淋病不淋病了。那天下午柯林斯向我們吐露他正考慮回到他在愛達荷的農場去,他有八年沒有回家了,想在再去東方航行前回去看一眼家鄉的群山。此刻我們正坐在一家妓院裡等一個姑娘到來,柯林斯應允悄悄給她一點兒可卡因。他告訴我們勒阿弗爾已叫他生厭了,這兒圍著他轉的婊子太多,再說吉米的妻子又愛上了他。她醋勁大發,使他日子很不好過,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大鬧一通。自從我們到了以後她表現還不錯,可是柯林斯告訴我們這長不了。她特別妒嫉一個俄國姑娘,這個姑娘喝醉酒後有時到酒吧裡來,是個搗蛋鬼。除了這些女人,他還如醉如癡地愛著頭一天對我們講過的那個男孩。他說,「一個男孩子能叫你心碎,他是他媽的那麼美!那麼狠心!」聽到這話我們笑了,這真是太反常了,可是柯林斯卻是十分認真的。

  到了星期日午夜前後我和菲爾莫去睡了,人們給了我們一間在酒吧頂上的房間,這兒悶熱極了,一點兒氣也不透。透過打開的窗子我們能聽到他們在樓下喊叫,留聲機不停地在唱。突然暴風雨來臨了——一場常見的大暴雨。在雷鳴聲和打在窗玻璃上的風雨聲中,樓下酒吧裡爆發的另一場風暴也傳進了我們耳朵。這聲音近得嚇人,十分不祥,女人們扯著嗓子拼命尖叫、酒瓶砸得粉碎、桌子被掀翻,還不時傳來人的身體砰然摔倒在地板上發出的熟悉的、令人作嘔的響聲。

  大約到了六點柯林斯把頭探進門來,他臉上敷滿藥膏,一隻胳膊用吊帶吊著,還咧著大嘴笑呢。

  他說,「正如我所說的,昨天夜裡她撒野了。我想你們聽到吵鬧了吧?」

  我們很快穿好衣服下樓同吉米道別,這個酒店全被毀了,沒有一隻酒瓶還立著未倒,沒有一把椅子沒有砸爛,鏡子櫥窗也被砸成碎片。吉米正在給自己調一份雞尾酒。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我們把事情串起來了。我們搖搖擺擺去睡覺後不久那個俄國姑娘進來了,伊蔽特立即侮辱了她,甚至連藉口也不找一個。於是她倆開始互相揪頭髮,正揪得起勁,一個瑞典大漢走進來給俄國姑娘下巴上來了記清脆的耳光,目的是叫她清醒一下。這一下猶如火上澆油,柯林斯質問這個大塊頭究竟有什麼權利捲入一場私人糾紛。作為答覆,他的下巴上被那人搗了一下。這一下很有力,使他飛到酒店另一頭去了。

  「活該!」伊蔽特嚷道,一面利用這個好機會抄起一個酒瓶朝俄國姑娘頭上掄去。正在這時候下起了大雷雨,一刹那間爆發了一場十足的大混戰,女人們都發了歇斯底里,迫不急待地抓住這個機會報私仇。沒有什麼比得上酒館裡的一場漂亮械鬥……當一個人躺在桌子底下時在他背上插把刀子或是用酒瓶子狠揍他是最容易不過的。可憐的瑞典人這才發現自己惹出了大亂子,在場的每個人都恨他,特別是和他在同一條船上的水手。他們都希望看到他被人幹掉,於是他們鎖上門,把桌子推到一邊,在酒櫃前空出一小塊地方讓他倆鬥出個輸贏來。他們果然決出了勝負!打完這一架後他們不得不把這可憐的惡鬼送到醫院去。柯林斯還算相當幸運——只是扭傷了手腕,幾根手指脫了節,鼻子流了血,眼睛也青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只是被搔了幾下而已。可是如果再遇見這個瑞典人他一定要宰了他,他告訴我們這件事還沒有完。

  這場打鬥也沒有完,此後伊蔽特只得另找一家酒吧暢飲一番。她受到了侮辱,她打算了結這些事,於是她雇了一輛出租車,吩咐司機把車開到俯瞰大海的懸崖邊上。她要自殺,她就是打算這麼幹,可是這時她醉得太厲害,一爬出車子便哭起來。

  別人還來不及制止,她便開始脫起衣服來。司機把她半裸著載回家裡,吉米看到她這副樣子不禁勃然大怒,揚起磨剃鬚刀的皮帶把她抽得屁滾尿流。她還喜歡挨揍,這個婊子。她跪在地上用雙手摟住他的腿懇求道,「再來幾下!」吉米卻已打夠了。

  「你是一頭者髒豬!」說著他一腳蹬在她肚子上,把她踢得沒氣了,也把她無聊的有關性的念頭踢掉了一點兒。

  我們早該走了,在清晨的光線下看這個城市又是另一番景象。站在那兒等火車駛出站時我們談論的最後一個話題是愛達荷州,我們三個都是美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但我們卻有共同之處,而且可以說有很多,我們變得多愁善感了,美國人在分手時常會這樣。對於奶牛、羊、那個人能成其為人的廣闊天地以及所有這些空談,我們萌發了非常愚蠢的遐想,如果駛過來的是一條船而不是一列火車,我們准會跳上去告別這一切。可是柯林斯再也不會見到美國了,這是我後來聽說的,然而菲爾莫……唉,菲爾莫也得受到懲罰,其方式是當時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最好還是讓美國就這樣,總在不可觸及的地方,這有點兒像在身體虛弱時看一張繪有圖畫的明信片。那樣你會想像它一直在等待你,沒有變化,沒有遭到破壞,一大片愛國者的廣闊土地,那兒有牛、有羊,有情欲難禁的男人看見什麼都奸,奸男人,奸女人,也奸牲口。美國並不存在,美國只是你給予一個抽象觀念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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