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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看來範諾登對待此事的態度倒是正常得多。他不在乎十五法郎這筆小錢,是此刻的情景本身激發了他的興致。在這類事情上需要顯示勇氣,因為這關係到他的男子漢氣概。不論我們成功與否,十五法郎算是扔掉了。或許除男子漢氣概外還有別的什麼也是不可缺少的,這就是意志吧。這一回我們又像戰壕裡的士兵了,他壓根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活著,如果他現在躲過去,以後反正還會挨一槍的,然而他並不躲避,仍像往常一樣作戰。縱使在靈魂深處,他像一隻蟑螂一樣膽小,而且自個兒也承認膽小,他仍會殺人,不斷地殺人。只要給他一枝槍、一把刀,或者乾脆叫他赤手空拳好了,他寧願殺掉一百萬人也不願住手問問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幹。

  我望著範諾登對付這姑娘,只覺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齒輪已脫開的機器,把這些齒輪丟下別管,它們就會永遠這樣擺著,摩擦、滑脫,永遠不會發生變化,直到有一隻手關上電動機。他倆毫無半點激情地像一對山羊一樣交媾,什麼也不為,就為了那十五法郎在一塊兒磨來蹭去,這副情景弄得我很倒胃口,最後只剩下一點兒那種動物般的好奇心了。那姑娘躺在床邊上,範諾登俯在她身上,兩腳牢牢地踩在地板上,真像一條色狼。我呢,就坐在他身後的一把椅子上,以一種冷靜的科學態度矜持地看著他們扭來扭去,即使這情景一直延續下去我也不在乎。這正如看著一部瘋狂的機器把報紙不斷地拋出來,幾百萬張,幾十億張,幾十兆張,上面的標題全是扯淡。儘管機器也瘋了,看它反倒比看人和人搞的這種把戲更來勁兒,更叫人著迷。我對範諾登和這姑娘的興趣等於零。若能就這樣坐著看此刻正在進行的、世界上的每一場這種表演,我的興趣恐怕會比零還低。我無法區別這事兒同下雨或火山爆發究竟有何不同。只要仍缺乏激情,這場表演便沒有人味兒。看著那部機器也比看他們強,他們正像一部齒輪脫開的機器,需要有一隻手碰碰它,把它弄好。

  它需要一個修理工。

  我在範諾登身後跪下,更加留神地檢驗這部機器。姑娘把腦袋偏向一側,絕望地瞧了我一眼說,「沒有用,不行了。」聽到這話,範諾登又鼓足勁兒幹起來,活像一頭老公羊。他就是這麼一個固執的怪物,寧肯折斷了犄角也不肯停祝現在我又在他屁股上搔癢,更使他惱羞成怒。

  「看在上帝份上,喬,住手吧!你會弄死這個可憐的姑娘的。」

  「別打攪我,」他咕嚕道。「剛才我差點兒……就插進去了。」

  他這會兒的姿勢和說話時那種武斷的態度又一次突然叫我回憶起了從前做過的那場夢,只是這一回他走路時大大咧咧夾在腋下的那根掃帚把永遠不見了。如今發生的事情是那場夢的繼續--還是同一個範諾登,不過沒有了那個原始動力。他像打完仗歸來的英雄,一個可憐的殘廢人,在夢幻中的現實裡生活。無論在哪兒他往下一坐椅子便散了;無論他走進哪一扇門那個房間都是空的;無論他吃什麼嘴裡都留下一股不好的味道。

  每一件事情都跟以前一樣,環境未變,夢與現實並沒有多大區別。只是,在睡覺和醒來這段時間之內他的軀體被人盜走了。他像一部拋出報紙的印刷機,每天拋出上百萬、上億張報紙,頭一版上盡是災難,盡是暴亂、兇殺、爆炸和撞車事故,但是他卻全然無動於衷。如果沒有人關上開關他絕不會明白死是怎麼回事,假如自己的身體被人盜走了你就不會死了。你可以哄騙一個女人,可以像一頭公山羊一樣沒命地幹下去,永遠幹下去。

  你也可以投身於戰壕中,讓炮火炸個粉身碎骨,但是如果沒有一隻人手的參與什麼也造不出這激情的火花。總得有人把手伸進機器裡去,把機器把手扳下來--若要叫齒輪重新嚙合的話。

  這個人要在不指望得到酬勞的前提下去這樣做,他不能總惦記著那十五法郎。這個人的胸脯不能厚,一枚勳章就會叫他變成駝背。這個人還得給快餓死的女人吃一頓,而不必害怕吃的東西又被吐出來。否則這場戲便會無休止地演下去,沒有一條走出迷津的道路……舔老闆的屁股舔了整整一個星期後我設法弄到了佩克奧弗的工作,在這兒就得這樣幹。這可憐蟲果然死了,是掉在電梯下過了幾個小時後死的。正如我所預見的,他們替他舉行了隆重的喪禮,莊嚴的彌撒,巨大的花圈,一切應有盡有,應有盡有。儀式結束後樓上的傢伙們在一家酒吧裡盡情吃喝了一頓,遺憾的是佩克奧弗無法再吃一點兒了--能同樓上的人坐在一起。又不斷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名字,他一定會感激不盡的。

  一開始就應該說明沒有什麼好抱怨的。這就像置身於一個瘋人院裡,得到允許可以從此手淫一輩子。全世界都擺在我的鼻子底下,要我做的只是安排好發生災禍的時間。樓上那幫圓滑的傢伙事事都要插手,沒有一件歡樂的、悲痛的事能逃過他們的注意。他們活在生活的嚴酷事實之中,也就是人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之中。這是沼澤地裡的現實,他們就是除了呱叭叫之外無事可做的青蛙,他們叫得越厲害,生活就越顯得真實。

  律師、牧師、醫生、政客、新聞記者--這些人是把手放在世界的脈搏上的江湖郎中。持續的災難氣氛,太棒了,晴雨計仿佛永遠不動,旗子仿佛永遠只升起了一半。人們現在可以明白天堂的理想如何獨佔了人類的意識,如果在所有精神支柱都被從下面擊倒後仍越來越為人們所接受。除了這片沼澤外一定還有一個世界,那兒的一切都弄得一團糟,很難設想這個人類朝思暮想的天堂是怎樣的。無疑這是一個青蛙的天堂,瘴氣、泡沫、睡蓮和不流動的水,坐在一片沒有人煩擾的睡蓮葉子上呱呱叫上一整天--我設想天堂大概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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