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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天快亮時我們坐在多姆飯店的露天咖啡座上,早已把可憐的佩克奧弗忘得乾乾淨淨。我們在「黑人」舞廳裡樂了一下,喬的思想又回到那個永恆不變的消遣上來了--女人。到了這個時辰他的一夜休息時間已快結束,他的煩躁不安也達到了狂熱程度。他想到今夜早些時候放過去的女人和那些一叫就來、關係穩定的情侶,可惜他對她們已感到厭煩了。這也不可避免地使他想起他的格魯吉亞女人--最近她一直在追逐他,乞求他收容她,至少直到她找到工作。他說,「我不在乎偶爾請她吃一頓,可我不能長期養著她……她會把別的女人都趕走的。」這個女人最使他不快的是身上一點肉也沒有。他說,「就像抱著一具骷髏上床一樣。那天夜裡我出於同情收留了她。你知道這個發瘋的婊子替自己幹了什麼?她把那個地方全刮光了……上面一點兒毛也沒剩下,叫人反感,是嗎?也挺好玩的,像是瘋了。它不再像女人的下體了,倒像一隻死蛤或是別的什麼。」他向我描述好奇心激發起來後他如何下床去找手電筒。「我叫她叉開兩條腿,把手電照在上面。當時你若看到我就好了……真是好玩極了。它叫我激動起來,竟把她全忘了。我一輩子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一個女人的下體,你會以為我從前從來沒有看過。我越看越覺得沒勁,它只是告訴你那兒沒有什麼,尤其是剃過以後,是毛使它變得神秘起來了。這就是為什麼一座雕像打動不了你的原因,只有一次我在一座雕像上看到過一個真正的女人下體--那是羅丹的作品。以後你也該看看……她的腿叉得很開……我記得這個雕像沒有腦袋,你可以說只有一個下體。老天,看起來可怕極了,問題在於她們全都是一模一樣。她們穿著衣服時你看到她們會產生各種想法,你會給予她們一種個性,而她們當然是沒有個性的,不過只是兩條大腿之間有一道縫而已。你會生它的氣,甚至不願再看它一眼。這是一場幻覺,你為虛無縹緲的東西發脾氣……為一道長毛的縫或一道沒有毛的縫發脾氣,這是完全沒有意義的,所以它吸引我去看,我仔細看它,准看了十分鐘或是更長時間。你這樣以超然的態度看著它,腦子裡便會產生一些古怪的念頭。性本來是十分神秘的,接著你發現這也沒有什麼--只是一個空洞而已。如果你發現裡面有一支口琴不會覺得好玩嗎?或是一本日曆?可是裡面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它令人厭惡。它差一點兒叫我發瘋……喂,你知道我後來幹了什麼?我同她很快睡了一次便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對了,我拿起一本書看。你可以從書中學到點兒什麼,即使是一本壞書……可是一個女人,那純粹是浪費時間範諾登正要結束這篇高談闊論,正巧有一個妓女在向我們拋媚眼。他連一刻都沒有躊躇便突然對我說,「你願意跟她親熱一下嗎,花不了多少錢……叫她接待咱倆。」不等我答話,他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她走過去。過了幾分鐘他回來了。「全說妥了。」他說,「喝光你的啤酒。她餓了,這時候又沒有什麼事情好做……要十五個法郎,咱倆她都接。到我的房間裡去……這樣便宜些。」

  去旅館的路上這個姑娘凍得渾身發抖,我們只好停下來給她買了杯咖啡。她倒是個挺溫柔的小姑娘,看上去也挺漂亮。顯然她早就認識範諾登,也明白不能指望從範諾登那兒得到什麼,除了這十五法郎。「你一文錢也沒有。」他壓低嗓門喃喃道。我衣袋裡的確連一個生丁也沒有,所以我不大明白他這樣說目的何在。後來他嚷開了,這時我才明白。「看在基督的份上,記住,我們沒有錢。待會兒咱們上了樓你可別心軟,她會向你再額外討一點兒的--我瞭解這婊子!本來花十個法郎也能把她弄到手的,若是我想這樣做的話。把她們慣壞了那可是沒有什麼好處……」「這個人很壞。」姑娘用法語對我說,她懵懵懂懂地猜出了範諾登用英語講的話的大意。

  「不,他不壞,他很可愛。」

  她搖搖頭大笑道,「我很瞭解他這種人。」接著她開始講述她的一段倒黴的經歷,住院費、拖欠的房租,還有寄放在鄉下的嬰兒。不過她的表演並不很過火,她也明白我們對此充耳不聞,不過她心裡很不好受,像是擱著一塊石頭,所以也就顧不上想別的事兒了。她並不是要設法求得我們的憐憫,只是要把壓在心裡的重負從一個地方移到另一個地方而已。我相當喜歡她,但願老天保佑她沒有性箔…到了屋裡,她機械地替自己作準備工作。蹲在洗下身的盆上時她還問,「一點兒麵包都沒有嗎?」範諾登聽到這話就樂了,「來,喝一口。」說著他便把一隻酒瓶推過去,可她抱怨道,她什麼都不想喝。肚子早餓癟了。

  「這是她慣用的伎倆,」範諾登道。「別叫她打動你,又是老一套。但願她說點兒別的,搞到一個饑腸轆轆的婊子,你又怎麼能喚得起激情來?」

  對極了!我倆都沒有一點激情。至於這個姑娘,希冀她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激情猶如指望她拿出一條寶石項鍊一樣不切實際。不過這兒是那十五法郎,總得想個法子把它花了才是。正像打仗一樣,戰況一吃緊人人都只想著和平,想著快點兒渡過難關,可是誰也沒有勇氣放下武器說,「我受夠了……不幹了。」

  不行,還有十五法郎,誰也不再在乎這點兒錢,到頭來誰也得不到它。可是,這十五法郎正像各種事情的原始動力一般,一個人總是屈從于他周圍的環境,而不是聽他自個兒高談闊論或是乾脆拋棄這個原始動力。這個人不斷地殺人、殺人,越是感到懦弱就越要表現出英勇無畏的氣概,直到某一天戰爭結束了,所有的大炮一下子寂靜下來,擔架兵抬起缺胳膊少腿、血流如注的勇士們,把勳章掛在他們胸前。這時候他便可用餘生去思索那十五法郎了。他失去了雙眼,也許是雙臂,也許是兩條腿,然而他也得到了慰藉,從此可以在冥冥苦想那早已被人忘卻的十五法郎中安度餘生了。

  這件事真是同打仗一模一樣,我簡直擺脫不了這種想法。姑娘想給我注入一點激情,這種糾纏人的方式不禁使我想到,假如我犯傻鑽進這樣一個圈套裡,被人拖上前線,我准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士兵。就我自己而論,我明白我會放棄一切,包括榮譽,只要能從這個爛攤子上逃脫出來。我無心幹這種事,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可這女人早已拿定主意要賺這十五法郎,即使我不願為此拼命她也要逼我去拼。不過,若是一個男人沒有去拼命的勇氣,誰也無法給他這個膽量。我們當中有些人這麼懦弱,誰也無法叫他們成為勇士,哪怕把他們嚇死了也無濟於事。也許是我們懂得大多了,有些人並不是生活在此時此刻,他們或生活在剛剛逝去的過去,或生活在尚未到來的不久的將來。

  我的腦子裡始終想著要訂立一個和約拉倒,我忘不了都是這十五法郎惹出來的麻煩。十五法郎!十五法郎對我意味著什麼?何況這十五法郎還不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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