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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和範諾登步行去餐館時腦子裡始終想著關於貝西的事,以及被他拽進房間沒日沒夜鬼混的那些女人。我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自言自語,根本不用打斷自己的思緒,一聽到他說完了我就可以不假思索地發表一些正中他下懷的評論意見。這像二部合唱,而最像大多數二部合唱之處在於,一個人全神貫注地聽只是為了聽到要他自己啟齒唱的信號。今晚他不上班,我又答應了陪他,他的提問已經使我生厭了。我明白不等今晚過去我就會精疲力竭的,如果運氣好我就在他上廁所時乘機溜之大吉--也就是說,如果我能以某種藉口從他那兒先騙到幾法郎。

  可是他知道我慣於中途溜走,因而他不願受奚落,緊緊握住他的錢包以防發生這類事情。如果我向他要錢去買煙,他便非跟我一道去不可,他自個兒絕不獨自呆著,一秒鐘也不。甚至當他成功地摟住一個女人時他也十分害怕獨自同這個女人一塊兒呆著,只要可能他就要我坐在房間裡看他幹那件事,如同刮臉時叫我在一旁等著一樣。

  晚上不上班時範諾登至少要設法在衣袋裡放上五十法郎,可是這仍擋不住他一遇到可能有錢的主兒便開口要錢。他說,「喂,我二十法郎……我等錢用。」與此同時,他有本領作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若是對方斷然拒絕了,他便出言不遜了。

  「得了,你至少得給我買杯酒喝。」喝到酒後他又和氣他說,「那麼給我五法郎好了……給我兩法郎……」我們走遍一家家酒吧去尋找一點刺激,每一回總能添幾個法郎的收入。

  在「庫波勒」那兒我們偶然遇到了報社裡的一個醉漢,是一個在樓上幹活的傢伙。他告訴我們辦公樓裡剛剛發生了一場事故,有一個校對員從電梯上摔下來,看來活不成了。

  起初範諾登吃了一驚,深深地吃了一驚,後來聽說那人是佩克奧弗,那個英國人,他便顯得輕鬆些了。他說,「可憐的傢伙,他死了還比活著好,他也是那天剛裝的假牙……」一提到假牙,樓上那個人就哭開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他講述了這次事故中的一個小插曲。他為此很難過,這個小插曲比這場災難本身更使他難過。佩克奧弗摔到電梯底後恢復了知覺,這時來救他的人還沒有來。他的腿摔斷了,肋骨摔碎了,可他還是掙扎著站起來四處摸他的假牙,在救護車上他仍在昏迷中大聲呼喚丟掉的假牙。這個小插曲既可悲又可笑,樓上那人講述時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是需要加倍小心的一刻,同這樣一個醉鬼打交道,弄不好他便會用酒瓶子砸你的腦袋。他並不特別同佩克奧弗好,實際上他幾乎根本不曾進過校對部--報社裡樓上樓下的工作人員之間豎著一堵無形的牆。現在聽到死了人他也想表示一下同伴情誼。若能哭得出他便要哭,以表明他也是正常人。而喬和我都很熟悉佩克奧弗,也明白他根本不值什麼,因而我們對這一番喝醉後的多愁善感很不以為然,哪怕只是幾滴眼淚也罷。我們想明白告訴他,可是跟這樣一個傢伙打交道你可誠實不起,你只得買一口花圈去參加喪禮,裝出一副很傷心的樣子。你還得祝賀他寫了一篇如此纏綿悱側的訃告,好幾個月內他都要把這篇訃告帶在身邊,把自己吹個不停,吹他是如何處理當時的局面的。這些我和喬都預料到了,儘管我們一句話也不用說,於是我們站著,以兇狠、沉默的心情聽他說,一有機會逃走我們便逃走了,讓他在酒吧裡喝著茴香酒自己對自己哭訴去了。

  一走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我們便狂笑起來。假牙!不論我們說這個可憐傢伙什麼,而且還說到他的一些優點,但最終總是回到假牙上來。世上有些人就是十分古怪,甚至死亡也會使他們變得可笑。死得越可怕他們就越顯得滑稽可笑。想把他們的死亡看得嚴肅一點兒也沒有用--你想要在他們的死中找出什麼可悲因素,你就得撒謊,就得偽善。由於無須擺出假惺惺的姿態,所以我們可以縱情為這件事放聲大笑。我們笑了整整一夜,其間還發洩了對樓上那幫傢伙的蔑視和厭惡。這幫蠢貨無疑是在勸自己相信佩克奧弗是個好人,他的死是一場災難。我們又憶起了各種趣聞軼事--他漏掉了分號,為此他們大喊大叫,嚇得他尿褲子。他們用該死的小小分號和分數弄得他坐臥不寧,他常常把它們搞錯。有一回他來上班時口中有股酒氣,他們甚至還要解雇他,他們瞧不起他,因為他總是可憐巴巴的,有濕疹,有頭皮。在他們看來,他只是一個小人物。現在他死了,他們全都起勁地湊錢給他買了一隻巨大的花圈,還要把他的名字用大號字登在報上的訃告欄中。凡是會使他們自己略受一點非難的事他們都幹,只要能做到,他們情願把他描繪成一個大人物,不幸的是,他們替佩克奧弗編不出什麼來。他是一個零,甚至死亡也無法在他的名字上添上什麼。

  喬說,「這件事只有一個好處,你可以接替他的工作了。如果你走運,說不定也會從電梯裡掉下去摔斷脖子。我們會給你買一個很不錯的花圈的,我向你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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