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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可是那夥在大教堂附近蕩來蕩去的髒兮兮的小猶太佬真叫人討厭,他們說起話來同教科書一個味兒。如果我能天天跟你談一陣也許心裡會輕鬆一些,你很善於傾聽別人講話。我知道你根本不在乎我怎麼樣,不過你有耐心,也沒有什麼理論去探討,我猜你准是事後把這些都記在你那本筆記上了。聽著,我不在乎你說我什麼,可是別把我寫成一個追逐女色的人--那樣就太簡單了。有朝一日我要寫一本關於我自己。關於我的思想的書,我指的不僅僅是一份內省分析……我是說我要把自己放在手術臺上,把所有內臟都擺出來讓人看……每一件東西。以前有人這樣做過嗎?你在笑什麼?我講得太天真了?」

  我笑是因為每回一談到這本他有朝一日要寫的書,事情就顯得有點兒滑稽了。只要他一說「我的書」,整個世界立即便縮小到範諾登和他的公司伸手可及的範圍之內。這本書一定要絕對用自己的觀點寫成,一定要絕對十全十美,這便是他不可能著手開始寫的原因之一。一旦有了一個想法他便提出疑問,他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過這個,或者哈姆森寫過,或是別的什麼人寫過。「我並不是說我要寫得比他們好,不過我想與他們有所不同。」他解釋道。於是他不去寫自己的書,卻一個個作家挨著往下讀,以便確實弄清他不會踩到這些作家的私人領地上。書讀得越多他便越瞧不起別人,這些作家沒有一個能令他滿意,沒有一個達到他為自己規定的那種十全十美的境地。他常常會全然忘記自己連一章也沒有寫完,卻嚴然以屈尊的態度談論這些作家,仿佛署著他大名的書已擺滿了一書架,而且這些書都是廣為人知的,因而再提到書名也顯得多餘了。他從來沒有公開撒謊,不過那些被他硬拉住聽他宣講他的獨到哲學和批評觀、聽他發牢騷的人顯然都想當然地以為在誇誇其談的言辭後面立著一大堆大部頭著作。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傻呼呼的處女,他是以給她們念自己的詩的藉口把這些女孩子哄騙到房間裡來的,另一個更妙的藉口便是要徵求她們的意見。他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或是不好意思便把草草寫著幾行詩的一張髒兮兮的紙條拿給她們看--按照他的說法,這是一首新詩的枝幹部分--然後他便擺出十分嚴肅的架勢要她們誠實地發表意見。通常她們什麼評論性意見也說不出來,因為這幾行詩毫無意義,她們看後完全摸不著頭腦。於是範諾登便抓住這個機會向她們講解他的藝術觀,不用說,這套觀點全是他為了應景胡編亂造出來的。

  扮演這樣一個角色後來成了他的拿手好戲,從埃茲拉·龐德的詩到上床間的過渡變得又簡單又自然,像從樂曲的一個調轉為另一個調。事實上,如果過渡實現不了便會造成不和諧,當範諾登對付他稱之為「容易上鉤的女人」的傻娘兒們時一出錯便會造成這種不和諧。自然,儘管生來便是這樣一個人,他一提起那些致命的判斷錯誤仍不免猶猶豫豫。不過一旦開始談起一個這類錯誤他便十分坦誠,其實一講起自己做的蠢事他還能反常地從中得到幾分樂趣呢。比如說,有一個女人,他追求這個女人已經差不多有十年了--先是在美國,後來又在巴黎。這是同他保持真誠友好關係的唯一一個異性,他們不僅都喜歡對方,還相互理解。起初我覺得他若真能把這個女人弄到手,問題也就解決了。促成他們成功結合的一切因素都有了--只是缺少最基本的。貝西為人處事幾乎同範諾登一樣乖張。對於把自己獻給某個男人,貝西絲毫不感興趣,正如她對於餐後甜點心不感興趣一樣。她通常會自己挑出選中的男人,然後自己向他提議上床睡覺。她長得不醜,可是誰也不能說她長得好看。她的身材很好,這是最主要的--據說她很欣賞自己的身材。

  他們兩個人十分親密,有時為了滿足貝西的好奇心(同時也是徒勞地希冀顯顯本事,從而激發貝西的情欲),範諾登同別的女人約會前便設法把她藏在自己的衣櫥裡。完事後貝西從藏身之處鑽出來,他們便會滿不在乎地談論此事。就是說,他們幾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除了「技術」。「技術」是貝西最喜歡用的詞之一,至少在我有幸聆聽到的那幾次討論中是這樣的。範諾登會問,「我的技術有什麼毛病?」貝西說,「你太粗魯。如果你還希望勾引我就得溫柔一些。」

  如同我說的,他們彼此間十分理解。我在一點半鐘去找范諾登時常看到貝西坐在床邊,被子掀到一邊,範諾登在請求她撫摸自己的下體……他說,「只要輕輕摸幾下,這樣我就有勇氣爬起來了。」要不他就催促貝西吮吸它,她不幹,這時他倆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永遠也沒法把這個婊子弄到手,」他說。

  「她一點兒也不尊重我,我向她傾訴心曲,得到的就是這個。」他會突然又冒出一句,「你跟我昨天介紹給你的那個金髮女郎玩得怎樣?」這話當然是對貝西說的,貝西嘲笑他,說他沒有眼光。

  他說,「得了,別給我來口是心非的那一套了。」然後他又開了一個玩笑,這個玩笑恐怕已開過一千次了,因為他倆總是以此取樂--「喂,貝西,咱們麻利地睡一次怎麼樣?只睡一次……不行?」待這個玩笑像往常一樣收場了,範諾登又以同樣的口吻補充一句,「喂,他怎麼樣?你幹嗎不跟他睡一次?」

  貝西的中心思想是說她不能、不願意把自己當作一個性夥伴。她談論激情,好像這是一個新名詞一樣。對於很多事情她都充滿了激情,甚至像性交這種小事她也全力以赴。

  「有時候我也會動情的。」範諾登說。

  「哼,你呀,」貝西說,「你不過只是一個疲憊的色鬼罷了。

  你不懂激情的含義,你一勃起便以為自己動情了。」

  「好,也許那不是動情……可是不勃起也就無法動情,是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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