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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這時僕人把行李送進來,事情已變得越發古怪了,尤其是當範諾登把健身器械綁在床腳上練起桑多式體操來之後。他朝那僕人笑著說,「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脫去外衣和背心,僕人不解地盯著他看。他一手提起箱子,另一手裡拎著裝灌洗器的袋子。此時我站在前廳裡,手裡捧著籠罩在一層綠色薄霧中的鏡子,沒有一件東西是有實用價值的,前廳也沒多大用處,像一條通到牲口棚去的走廊。每當我走進法蘭西喜劇院或皇家劇院,同樣的感覺便會湧上心頭。這些地方到處是小擺設,地板上的活動門、胳膊、胸脯和打蠟地板、燭臺和身穿盔甲的人、沒有眼睛的塑像及躺在玻璃匣子裡的求愛信。什麼事情在進行著,但沒有多大意義,就好像因為箱子裡放不下,而把剩下的半瓶卡爾瓦多斯酒喝掉一樣。

  我剛才說過,上樓時范諾登曾說起莫泊桑也在這兒住過,這一巧合似乎給他留下了印象。他一廂情願地認為莫泊桑當年住的正是這問屋子,在這兒寫出了那些令人毛骨驚然、也使他聲名大振的故事。範諾登說,「他們像豬穢一樣生活,這些可憐蟲。」

  我們坐在一個圓桌旁的兩把舒服的扶手椅裡,這兩把椅子已經年代久了,都用皮條和支架加固著。身邊就是床,挨得這麼近,我們簡直可以把腳擱上去。衣櫃就在我們身後的一個角落裡,很方便,一伸手便夠得到。範諾登已把他的髒衣服全倒在桌上,我們把腳伸進他的髒襪子和襯衣堆裡,坐在那裡心滿意足地抽煙。

  這個臭氣熏天的地方對他產生了魔力,他對這兒很滿意。我起身去開燈時他提議出去吃飯前玩一會兒紙牌,於是我們在窗前坐下玩了幾把雙人皮納克,髒衣服堆在地板上,練桑多式體操的器械掛在吊燈上。範諾登已把煙斗收起來了,又在下唇內放了一小塊鼻煙。他不時朝窗外啐一口,大口大口的棕色口水落在底下人行道上發出響亮的噗噗聲,現在他挺滿意。

  他說,「在美國,你無論如也不會住到這種下流地方來,即使是在四處流浪時我睡覺的房間也比這個好。不過在這兒這是正常的--正如你看過的書裡講到的。如果我還回去我要把這兒的生活忘得一乾二淨,像忘掉一場惡夢一樣。或許我會重新去體驗過去那種生活……只要我回去。有時我躺在床上恍餾憶起了過去,一切都是那麼真切,我得搖搖頭才能意識到自己在哪兒。身邊有女人時尤其是這樣,最使我著迷的就是女人了。

  我要她們只有一個目的--忘掉我自己。有時我完全沉溺在幻想之中,竟想不起那女人的名字以及我是在哪兒找到她的。好調笑,是嗎?早晨醒來時旁邊有個健壯的暖烘烘的身子陪伴你是件好事,這會叫你心裡自在。你會變得高尚些……直到她們開口扯起愛情之類的軟綿綿的蠢話。為什麼所有女人都要大談特談愛情,你能告訴我嗎?顯然她們是覺得你和她好好睡一覺還不夠……她們還要你的靈魂……」範諾登自言自語時嘴邊常掛著「靈魂」這個詞兒,起初我一聽到這個詞便覺得好笑。一聽到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我便會發歇斯底里,不知怎麼搞的我總覺得這個詞兒像一枚假硬幣,尤其是當他說這個字眼時總要吐一大口棕色口水,並且在嘴角上流下一道涎水。我從不顧忌當面笑他,所以範諾登每回一吐出這個小詞兒一定會停下讓我開懷大笑一番,接著他又若無其事地自個兒說起來,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這個字眼,每一回調子都比上回更動聽一些。女人想要的是他的靈魂,他這樣對我說。

  他已經一遍遍重複了好多次,可是每一次仍要從頭提起,就像一個偏執狂老是要談在他心頭索繞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來看,範諾登是個瘋子,這一點我已確信無疑。他怕獨自一人呆著,他的恐懼是根深蒂固、無法擺脫的,趴在一個女人身上、同她結合在一起時他也仍舊逃不出自己為自己築成的煉獄。他對我說,「我什麼都試過了,甚至還數過數,考慮過哲學難題,可全沒有用。我好像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始終在盯著我。我生自己的氣,氣得要命,恨不得去自殺……可以說每一回達到性欲高峰時都是這樣。約摸有那麼一秒鐘我完全忘記了自己,這時我甚至已不存在了……什麼也沒有了……那女人也不見了。這同領受聖餐差不多。真的,我真這麼想。完事以後有幾秒鐘我覺得精神振奮……也許這種精神狀態會無限期地持續下去--若不是身邊有個女人,還有裝灌洗器的袋子,水在嘩嘩流……這些微小的細節使得你心裡清楚得要命,使你覺得十分孤獨,而就在這完全解脫的一瞬間內你還得聽那些談論愛情的廢話……有時這簡直要叫我發瘋……我不時發瘋。發瘋也不會叫她們走開,實際上她們喜歡我這樣。你越不去注意她們,她們越纏著你不放。女人身上有一種反常的氣質……她們在內心深處都是受虐狂。」

  我追問道,「那麼,你想要從女人那兒得到什麼?」

  他開始擺弄自己的雙手,下唇也放鬆了,一副十分垂頭喪氣的樣子。最後他才結結巴巴地吭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言詞中卻流露出辯解也無益的意思。他不假思索他說,「我想叫自己能被女人迷住,我想叫她幫我擺脫自我的束縛。要這樣做,她必須比我強才行,她得有腦子而不僅僅是有陰戶,她必須得叫我相信我需要她、沒有她我就活不下去。給我找一個這樣的女人,好嗎?如果你能辦到我就把工作讓給你,那時我就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情了。我再也不需要工作、朋友、書籍或別的什麼了。只要她能叫我相信世界上有比自己更重要的東西就行。天呀,我恨我自己!我更恨這些王八蛋女人--因為她們沒有一個比我強。」

  他接著說,「你以為我喜歡自己,這說明你根本不瞭解我。

  我知道自己很了不起……如果沒有一些過人之處我也就不會遇到這些難題了。使我煩躁不安的是無法表達自己的想法,人們認為我是一個追逐女色的人。這些人就這麼膚淺,這些自命不凡的學者整天坐在咖啡館露天座上反復進行心理反芻……還不壞,嗯--心理反芻?替我把它寫下來,下星期我要把這話用在我的專欄裡……對了,你讀過司太克的書嗎?他寫得好嗎?叫我看那像一本病歷。我衷心希望自己能鼓足勇氣去拜訪一位精神分析學家……找個好人,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見到留山羊鬍子、穿常禮服的奸滑小人,比如你的朋友鮑裡斯。你怎麼能容忍這些傢伙呢?他們不叫你厭煩嗎?我注意到你跟誰都講話,你根本不在乎。也許你做得對,我也希望自己別他媽的這麼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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