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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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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同樓上那些傢伙談……你知道那些狗東西是什麼貨色……都是寫署名文章的人。卡爾,那個小滑頭,他自私透頂了。 我是一個利己主義者,可我不自私,這是有區別的。我想我是一個神經病患者,我無法不想著自己,這並不是我認為自己重要……只是我無法去想別的事情,就是這樣。如果能愛上一個女人或許會好一些,可是我找不到一個對我感興趣的女人。我心裡亂糟糟的。你看出來了,是嗎?你說說我該怎麼辦?如果你處於我的位置怎麼辦?聽著,我不想再強留你了,可你明早得叫醒我--一點半--怎麼樣?你若替我擦皮鞋,我還會多給你一點兒。還有,若有一件乾淨的替換襯衣,也把它帶來,行嗎?見鬼,那件活兒都快把我累趴下了,卻連一件乾淨襯衣都掙不來,他們對待我們像對待一群黑鬼一樣。唉,算了,見鬼! 我要去散步……把肚子裡的髒東西沖出來。別忘了,明天!」 同這個叫伊雷娜的闊女人的通信一直持續了六個多月。最近我天天都向卡爾彙報,好叫這場戀愛開始,因為在伊雷娜那方面這件事可以無限期地發展下去。最近幾天來雙方都寫了雪片似的大批信件,我們寄出的最後一封信幾乎有四十頁厚,是用三種語言寫的。這最後一封信是一個大雜燴;其中有舊小說的結尾,有報紙星期日增刊上摘抄下來的片言隻字,有重新組織過的給勞娜和塔尼亞的舊信,還有從拉伯雷和彼脫羅尼亞作品中胡亂音譯過來的片斷,總之我們都把自己累壞了。最後伊雷娜決定要同這個通信人談談了,她終於寫了一封信通知卡爾在她的旅館裡碰頭。卡爾嚇得屁滾尿流,給一個陌生女人寫信是一碼事,去拜訪她、同她做愛卻完全是另一碼事。到赴約前最後一分鐘他仍嚇得發抖,我不由得想自己恐怕不得不代他去了。我們在伊雷娜住的旅館前下了出租車,卡爾抖得很厲害,我只好先扶著他沿這條街走了一會兒。他已經喝下了兩杯茴香酒,一點兒作用也沒有。一看到旅館他便快垮了,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地方,有一個又大又空、英國女人可以呆呆地在裡面坐好幾個鐘頭的大廳。為了提防卡爾溜掉,服務員打電話通報他的到來時我一直站在他身邊。伊雷娜在家,正在等他。他跨進電梯時又絕望地瞥了我最後一眼,當你用繩索勒住狗的脖子時它作出的正是這種無言哀求。穿過旋轉門出來,我想到了範諾登……我回旅館去等電話,卡爾只有一小時時間,他答應在去上班前先告訴我結果如何。我又翻檢了一遍我們寫給她的那些信的複寫件,我試圖想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可就是想不出。她的信寫得比我們好得多,顯然信是真誠的。現在他們摟在一起了,不知道卡爾還尿不尿褲子。 電話鈴響了,他的聲音有些古怪,有點兒尖,既像是被嚇壞了,又像是很開心。他讓我代他去辦公室,「給那個狗雜種怎麼說都行!告訴他我快死了……」「喂,卡爾……能告訴我……」「你好!你是亨利·米勒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是伊雷娜,她在問我好呢。她的聲音在電話上非常悅耳……悅耳。一刹那間我變得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麼。我想說,「喂,伊雷娜,我認為你很美……我認為你美極了。」我想跟她說一件真實的事情,不管聽起來這有多麼傻,因為我現在聽到她的聲音後知道一切都已經變了。可是不等我鎮定下來卡爾又接過了聽筒,扯著古怪的尖細嗓子說,「她喜歡你,喬。我把你的事全告訴她了……」在辦公室裡我只得替範諾登讀要校對的稿子。到了休息時間他把我拉到一邊,臉色陰沉沉的,很難看。 「這麼說這個小滑頭快死了是嗎?喂,這裡面有什麼名堂?」 「我想他是去看那個有錢的女人了。」我平靜地說。 「什麼!你是說他去找她了?」他顯得很激動,「喂,她住在哪裡?叫什麼名字?」我假裝一無所知,他又說,「我說,你是個不錯的人。你為什麼不早點幾告訴我這件風流韻事?」 為了安慰他,我最後答應一從卡爾那兒打聽到細節就全部告訴他,我自己在見到卡爾之前也急不可耐呢。 第二天中午時分我去敲他的房門,他已起床了,在抹肥皂刮鬍子,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甚至看不出他會不會對我說實話。陽光從敞開的窗子裡傾瀉進來,小鳥在吱吱叫,卻不知怎麼搞的,屋子比往常更加顯得光禿禿的、更窮酸。地板上濺滿了肥皂泡沫,架子上掛著那兩條從來不曾換過的髒毛巾。不知怎麼搞了,卡爾也一點兒變化都沒有,真叫我大惑不解。今天早上整個世界都該發生變化,不論變好變壞總得變,劇烈地變。可是卡爾卻站在那兒往臉上抹肥皂,全然不動聲色。 「坐下……坐在床上,」他說。「你會聽到一切的……不過先等等……等一會兒。」他又開始抹肥皂,接著磨起剃刀來。他還提到水……又沒有熱水了。 「喂,卡爾,我現在很焦急。你如果想折磨我可以過一會兒再折磨,現在告訴我,只告訴我一件事……結果是好是壞?」 他從鏡子前扭過身來,手裡拿著刷子,朝我古怪地笑笑。 「等等!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 「這就是說你失敗了。」 他終於說話了,字斟句酌地,「不,既沒有失敗,也沒有成功……對了,你在辦公室替我安排好了嗎?是怎樣對他們講的?」 我看出試圖從他口中套出話來是不可能的,待他收拾好了會告訴我的,在此之前卻不會。我又躺下,一言不發,他則繼續刮臉。 突然他沒頭沒腦他說開了--起初有點兒雜亂無章,後來越來越清楚,雄辯、有力。把事情都說出來得費一番周折,不過他似乎打算要把一切都講清楚,仿佛正在把壓在良心上的一個重負卸下。他甚至又令我想起上電梯前他曾那樣瞥了我一眼,他反反復複提起這一點,像是要表明一切都包含在這最後一秒鐘裡,像是要表明如果他有力量改變局面,他就絕不會跨出電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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