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二四


  看來過去五年來他屁事都沒幹過,一分錢的買賣也沒做成,他的生意全完蛋了。他同我談起印度洋裡的珍珠——可以指望憑它過一輩子的大珍珠。他說阿拉伯人把這門生意給毀了,同時每天都向那個某某神禱告,這使他仍抱有一線希望。他跟這位神交情不錯,明白如何哄騙他,如何從他那兒騙幾個錢用。這全然是一種商業交往,作為每天櫥櫃前那番恭維話的交換,他得到一份豆子和大蒜,更不用說腋窩裡那對腫脹的睾丸了。他堅信最終一切都會變得圓滿,那些珠子有朝一日仍會賣出去,也許再過五年,也許再過二十年——等布瑪魯姆神樂意的時候。

  「等買賣又興隆了,你替我寫信就會得到百分之十的利潤。不過你先得寫封信看看我們是不是能從印度賒帳,等答覆得六個月,也許七個月……印度的船開得太慢。」這傢伙一點兒時間概念都沒有,有時我問他睡得好不好,他便說,「哦,好,安德裡,睡得好極了……有時候我三天睡了九十二個鐘頭。」

  早上他通常很虛弱,什麼事也於不了。他的胳膊!那可憐的、歪七扭八的、丁字形的胳膊!有時看到他把它扭著伸到頸後我便納悶他怎樣把它再放回原處。若不是他腆著一個大肚子,他便會令我憶起梅德爾多馬戲團裡的一個專作柔體表演的雜技演員,只需要再摔斷一條腿就行。每當他見我掃地毯,見到我揚起一大團灰塵,他就像一個小矮人一樣咯咯叫開了。「好!幹得好極了。現在我要撿起那些難掃的東西了。」這話是說我漏掉了一點灰塵,這是他禮貌地挖苦人的方式。

  下午總有幾個從珍珠市上來的老朋友到家裡拜訪他,全是溫文爾雅、滿口甜言蜜語的狗東西,全有一對母鹿般含情脈脈的眼睛。他們圍坐在桌旁喝花茶,嘴裡發出很響的嘶嘶聲。這時納南塔蒂像一個自負的小官吏一樣上竄下跳,或是指著地板上的一點點灰塵用油滑的腔調對我說——「請你把它斂起來好嗎,安德裡?」客人們一到他便故作殷勤地走到櫥櫃那兒取出幹麵包片,那還是他一星期前烤的,吃起來有一股強烈的腐爛木頭味。哪怕一點兒麵包屑也不能扔掉,如果麵包變得太酸了,他便拿下樓去給那個看門人,據他自己說這人對他一直很好。也是據他自己說的,這個看門人得到陳麵包很高興,要用它做麵包布叮有一天我的朋友阿納托裡來看我,納南塔蒂很高興,一定、要挽留阿納托裡喝茶,一定要他嘗嘗乾巴巴的小油餅和陳麵包。

  他說,「你一定天天來教我俄語。很好的語言,俄語……我想學會說俄語。那話是怎麼說的——波什特?請你替我把它寫下來,安德裡……我一定要用打字機把它打出來,叫他看看我的技術。」他在收到撞壞他胳膊的人付的賠償費後買了這部打字機,醫生推薦說這是一種很好的鍛煉。不過沒過多久他就對打字機膩味了,因為這是一部英國造的打字機。

  他聽說阿納托裡會彈曼陀鈴,便說,「太好了!你一定天天來,教我玩這種樂器。等生意好一點兒了我也要買一隻曼陀鈴,這對我的胳膊是有好處的。」第二天他從看門人那兒借了一部留聲機,「請你教我跳舞,安德裡。我的肚子太大了。」我倒希望他有朝一日買一塊上等牛排,這樣我就可以對他說,「請你替我咬一口,無足輕重先生。我的牙不大好!」

  我剛才說過,自從我來後納南塔蒂就變得格外挑剔了。他說,「昨天你犯了三個錯誤,安德裡。第一,你忘了關上衛生間的門,裡面嗡嗡響了一夜;第二,你讓廚房窗子開著,結果今早窗子打破了;第三,你還忘了把奶瓶放出去!睡覺前一定想著把奶瓶放出去,到了早上一定記著把麵包端進來。」

  他的朋友凱皮每天來看看有沒有來自印度的客人,他等納南塔蒂出了門便匆忙奔向食品櫥,吞下藏在一隻玻璃罐裡的一條條麵包。他堅持說麵包已經不新鮮了,不過仍像老鼠一樣很快吞下去。凱皮是個小偷、寄生在人身上的蝨子,他把自己牢牢地附著在哪怕是最窮的同胞的皮膚上。根據凱皮的觀點,這些同胞全是大富豪。為了一支馬尼拉雪前和買一杯酒的錢他願意舔隨便哪個印度人的屁股。記住,印度人的屁股,英國人的可不行。他有巴黎每一家妓院的地址,還有價目表,甚至從十法郎一回的下等妓院中他也能得到一筆小小的傭金,他還知道到你想去的地方的最近路線,他先問你願不願坐出租車去,如果你不願,他就提議坐公共汽車,如果覺得車費太貴就坐電車或地鐵去。他或許會主動提出步行送你去,節省一兩個法郎,因為他很清楚途中一定會路過一家煙鋪,你只好給他買一支雪茄。

  從某種意義上講,凱皮是個有意思的人,除了每夜同女人睡一覺之外,他根本沒有別的野心。他掙的錢少得可憐,卻把每一文都擲在舞廳裡面了。他在孟買有一個妻子和八個孩子,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向又蠢又沒有心眼、上了他的當的女僕求婚。他在孔多塞街有一問小房子,每月付六十法郎房租。牆壁是他自己裱糊的,為此他很自豪。他的鋼筆裡灌的是紫羅蘭色的墨水,因為這種顏色持久些。他自個兒擦皮鞋,熨褲子,洗衣服。為了一支雪茄,你芳稱其為「方頭雪茄」也行,他樂意領著你走遍整個巴黎。你若站下看一件襯衣或是一顆襯衫領扣,他便馬上來精神了。「別在這兒買,」他會說,「他們要價太高。我帶你去一個便宜些的鋪子。」你還來不及想,他便把你匆匆拉到另一個櫥窗前,還是同樣的領帶、襯衣和襯衫領扣。也許還是原先那間鋪子,只是你看不出。凱皮一聽到你打算買點兒什麼便活躍起來,他問你許多問題,把你拽到許多鋪子裡去,最後你會不可避免地口渴,只好請他喝一杯。接著你會驚奇地發現又置身於一家煙店裡了——也許仍是原先那家——凱皮又油腔滑調地低聲說,「請你行行好給我買支雪茄吧!」不論你打算做什麼,哪怕只是走到前面拐彎處,凱皮都要幫你省勁兒,他要指給你最近的路,東西最便宜的鋪子、菜給得最多的飯館,因為不管你打算幹什麼都非經過一家煙店不可。爆發一場革命也好,工廠停工也好,實行檢疫隔離也好,晚上舞曲一奏響凱皮一定得趕到「紅房子」,「奧林匹亞」或「昂熱·魯日」舞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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