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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07

  我在美國時有幾位印度朋友,有的好,有的壞,有的不好也不壞。環境常將我置於一個有幸能為他們效勞的位置上,我替他們找工作,給他們提供住宿,若有必要還給他們飯吃。我得承認,他們都非常感恩戴德,實際上他們這樣總光顧我倒使我的日子很難過。他們中有兩個是聖人——若是我知道聖人是怎樣的。尤其是卡普特,人們有天早晨發現他的喉嚨被人割了一個大口子。那是在格林威治村的一所小房子裡,人們有一天早上發現他一絲不掛地癱在床上,被人割開了一個大口子。時至今日還沒有搞清楚他究竟是被人謀殺的還是自殺的,不過這也無關緊要……我回想起我在納南塔蒂的住所的一連串往事,我在想這一切是多麼奇怪——我竟把納南塔蒂全忘了,直到那天我躺在塞爾街上一家寒倫的旅館裡才又重新記起他來。我睡在鐵床上,想到自己成了一個毫無用處、毫無價值的人,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這時暮地眼前閃現出這幾個字:無足輕重的人。我們在紐約就是這樣叫他的——無足輕重的人,「無足輕重先生」。

  我睡在那套豪華房間的地板上,納南塔蒂在紐約期間便住在這兒。他在扮演一個樂善好施者的角色,給了我兩條蓋上渾身發癢的毯子,原先是蓋在馬身上的。我就蠟縮在裡面,躺在落滿塵土的地板上。一天裡的每一小時都有零活可幹——假如我蠢到呆在屋裡不出門的田地。早晨他粗暴地喚醒我,叫我替他預備午飯吃的蔬菜:蔥頭、大蒜、豆子等等。他的朋友凱皮告誡我不要吃這些東西,說它們不好。好壞又有什麼關係?吃的!這才是最要緊的。為了一點點吃的我十分樂意用一把破掃帚清掃他的地毯,替他洗衣服,一俟他吃完飯就揀起掉在地上的殘渣吃下去。自從我來了他已變得絕對講究乾淨——現在一切都得撣灰,椅子一定得按規定的樣子擺好,鐘一定得按時敲響,衛生間也一定得好好沖洗……真沒有見過比他更古怪的印度人,而且他還小氣得要命!待擺脫他的控制以後我要好好嘲笑他一頓。可我現在是囚犯,是一個沒有社會地位的賤民,一個不可接觸的人……若是我到晚上還沒有趕回來蓋上馬蓋的毯子睡覺,我一回來他便會說,「呵,原來你還沒有死?我還以為你已經死掉了呢。」

  他明知我一文不名,可還是每天都告訴我他剛剛在附近找到了廉價出租的房間。我說,「可你知道,我還租不起一個房間呢。」

  這時他便像中國佬那樣眨眨眼毫不在意他說,「哦,對了,我忘了你沒有錢。我總是忘事兒,安德裡……不過等電報來了……等莫娜小姐給你寄來錢,那時你就跟我去找個房間,好嗎?」話音未落他便又力勸我願住多久就住多久——「六個月……七個月……你在這兒對我幫助很大。」

  納南塔蒂是一個我在美國時從未為之效勞過的印度人,他自稱是一個有錢的商人,一個珠寶商,在巴黎拉斐特大街有一套豪華房子,在孟買有一座別墅,在大吉嶺又有一所帶遊廊的房子。我一眼便看出他是一個笨蛋,不過笨蛋有時卻具有聚起一大筆財富的天賦。我當時不知道他曾在紐約給旅館老闆留下兩隻大珠子抵帳,我覺得好笑的是,這個小個兒一度曾在紐約那家旅館大廳裡搖來晃去,他拄著烏木手杖,將侍者揮來斥去、為客人訂午飯、使喚茶房去買戲票,按天租用出租車……這時他衣袋裡卻一文錢都沒有。他只有脖子上掛的那一串大珍珠,把這些珠子一個個賣了換錢用。我還覺得好笑的是他常傻氣十足地拍拍我的背,感謝我對那夥印度人還不錯——「他們都是很聰明的人,非常聰明!」他還告訴我某位好心的神會報答我的善舉。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明白為什麼這些聰明的印度人——有一回當我建議他們向納南塔蒂借五美元時,他們都吃吃地笑。

  我現在納悶的是,這位好心的某某神將如何報答我的善舉。

  我不過只是這個又肥又矮的傢伙的奴僕,得時刻聽從他的吩咐,他這兒需要我——這是他當面告訴我的。一走到便盆旁他便嚷道,「安德裡,請給我拿一壺水來,我要擦一把。」這位納南塔蒂從不願用手紙,想必這是同他的宗教信仰相抵觸的吧。他不用手紙,卻要一壺水和一塊破布。他還挺嬌嫩,這個又肥又矮的傢伙。有時我正在喝一杯他扔進一片玫瑰花瓣的淡茶,他來了,沖著我的臉放一個響屁。他從來不會說「對不起」!他的古吉拉特語詞典上想必沒有這句話。

  我來到納南塔蒂的公寓這天他正在作沐浴儀式,也就是說,他正站在一隻髒水缽上努力把一隻彎曲的胳膊伸到頸後,缽邊擺著一隻銅高腳杯,那是他用來換水的。他要我在沐浴儀式期間別出聲,於是我便按他的吩咐一聲不響地坐著,看他歌唱、祈禱,不時朝水缽吐水,這就是他在紐約時談到的那套豪華房間了!拉斐特大街!我覺得這就是紐約的一條主要街道,我只想到住在這條街上的百萬富翁和珠寶商人。當你在大洋另一邊時,拉斐特大街聽起來滿不錯。同樣,當你在大洋這一邊時紐約的第五大道也不賴。人們簡直想像不出這些漂亮街道上的垃圾是多麼嚇人,可是不管怎麼說我終於來到這兒,坐在拉斐特大街上的這套豪華公寓裡了,而這個瘋瘋癲癲、胳膊彎曲的傢伙正在舉行清洗自己的儀式。我坐的那把椅子是破的,床也散了架,牆紙破爛不堪,床下一隻打開的箱子裡塞滿了髒衣服。從我坐的地方一眼便可看到下面那個窮酸的院子,拉斐特大街的貴族就是坐在那兒抽陶土制的煙斗的。納南塔蒂唱讚美詩時我不禁想像他在大吉嶺的那所帶遊廊的房子是什麼樣子的,因為他一換衣服和禱告起來便沒完沒了。

  納南培蒂對我解釋說,他必須按照這種規定的方式沐浴,這是他所信仰的宗教要求的。不過到星期日他便在一隻錫澡盆裡洗澡,他說神靈看到會眨眼睛的。穿好衣服後他便走到碗櫥前,跪在擺在第三層上的一個小神像前,一遍遍背誦那些別人聽不懂的禱告詞。他說,如果你每天都這樣禱告便什麼事都不會出。

  那位不知名的好心神靈絕不會忘記一個聽話的僕人。接著他讓我看那條扭曲的胳膊,是在一次出租車事故中撞的,那天他無疑忽略了這套完整的又唱又跳的儀式。他的胳膊活像一隻破損的指南針,早已不再是一條胳膊,卻成了加上一條脛骨的指關節了。自從這條胳膊修好後他的胳肢窩裡就長出一對腫脹的腺體——又肥又小的腺體,同狗的睾丸一模一樣。在為自己的痛苦而哀歎的同時他突然又想起醫生曾推薦過一個較為寬鬆的食譜,於是馬上懇求我坐下來擬一份有大量魚肉的菜單。「還有,牡蠣怎麼樣,安德裡?可以用它做小菜。」可是這一切不過只是叫我發饞而已,他根本就不打算替自己買牡蝸、肉、魚,至少我在這兒期間他不會買。眼下我們得靠吃小扁豆和米飯攝取營養,還有存在頂樓上的各種于貨,連上星期買的奶油他也不肯浪費。他煉奶油時散發出的氣味叫人受不了,從前他一煉奶油我就得先逃出去,現在倒可以堅持下來了。若是我受不了,把吃到肚裡的東西都吐出來,他才高興哩,那樣他可以把我吐出的東西和幹麵包、發黴的奶酪以及用不新鮮的牛奶加發臭的奶油做的小油餅幹一起儲存在碗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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