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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每逢吃飯總要有音樂助興。大家都取過奶酪後尤金便跳起來摘下掛在床上方的吉他。曲子總是那一支,他說他能彈十五六支曲子,可是我聽到的從來沒有超過三支。他最喜歡彈的是「迷人的愛情詩」,這支曲子充滿苦惱和悲哀的情調。

  下午我們到電影院去,那兒涼快、黑暗。尤金坐在樂池裡的鋼琴前,我坐在前排的一隻長椅上。影院裡空無一人,尤金仍唱得十分賣力,似乎歐洲所有的帝王都在聽他演唱。花園門打開了,濕樹葉的氣味飄進來,瀟瀟雨聲同尤金悲涼淒苦的歌聲交織在一起。午夜過後,來看熱鬧的人身上發出的汗臭和難聞的口臭彌漫了大廳,我便回去找一隻長椅睡覺了。影院出口處的燈光在煙氣中搖曳,在石棉幕布下方一角上投下一縷微光。

  我每夜在這只人工眼的逼視下閉上自己的眼睛……戴著一隻假眼站在院子裡,僅有半個世界是清晰可見的。石頭是濕的,上面生著青苔,石頭縫裡有黑色的蛤螟。通往地下室的入口處由一扇大門擋著,階梯很滑,上面盡是蝙蝠屎,很髒。門膨脹了,眼看就要倒下來,門的合頁也快脫落了,然而門上卻赫然用彩筆寫著幾個堂皇的字:「切記隨手關門。」為什麼要關門?我搞不明白。我又瞧瞧這幾個字,它們不見了,在原來的地方嵌著一塊彩色玻璃。我取下假眼,朝上面啐口唾沫,用手帕擦拭了一番。一個女人正坐在一個高檯子上,這個檯子比一張巨大的雕木寫字臺還高。女人脖子上還盤繞著一條蛇。整個房間裡擺滿了書,稀奇古怪的魚在彩球狀魚缸裡邀遊,牆上掛著幾幅地圖和圖表——大瘟疫前的巴黎地圖、古代世界地圖、克諾索斯和迎太基地圖、迪太基被攻佔前後的地圖。我在房間一角看到一隻鐵架床、床上放著一具屍體。那女人無精打彩地站起來從床上搬下屍體,心不在焉地把它從窗口扔出去。她回到大雕木寫字臺旁,從魚缸裡抓出一條金魚吞下肚去。接著房間慢慢旋轉起來,幾塊大陸——滑進大海裡,只有那女人尚在,不過她的軀體也成為一大塊土地。我把頭探出窗外,埃菲爾鐵塔正在注外噴香檳酒,它完全由數字建成,遮蓋在黑色花邊之下。陰溝汩汩地急速流淌。到處都是屋頂,鋪得很整齊、很叫人討厭的屋頂,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我被人從這個世界上驅趕出來,像槍膛裡的子彈一樣呼嘯而出。濃霧業已散去,地球上佈滿了冰凍的油污。我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在跳動,如同從一具還有熱氣的屍體上取下的心臟一樣顫動。我住的旅館的窗子在潰爛,散發出化學藥品燃燒時的濃郁辛辣的臭氣。瞧瞧塞納河,我看到了河裡的爛泥和頹敗景象,街燈射出半死不活的亮光,男男女女差一點便窒息而死,河上的橋躲在房屋的陰影裡——那都是愛情的屠宰常一個男人肚子上掛著一隻手風琴靠牆站著,他的雙手在手腕處被砍斷了,然而手風琴像一袋子蛇似的在兩截斷肢間扭來扭去。宇宙已經縮小,它只有一個街區長,沒有星星,沒有樹木,沒有河流。生活在這兒的人全是死人,他們替別人造夢中坐的椅子。這條街的中心有一個輪子,輪子中央裝著一部絞架,早已死去的入狂熱地試圖登上絞架,可是輪子在飛速旋轉……需要有某種東西幫助我恢復常態,昨天晚上我發現了它:帕皮尼。我不在乎他是沙文主義者,是小小的虔誠教徒,還是近視眼的書呆子。作為一個失敗者他是絕妙的……聽聽他讀過的書吧——只有十八歲!不僅讀過荷馬、但盯歌德、柏拉圖、埃庇克泰德,不僅讀過拉伯雷、塞萬提斯、斯威夫特民不僅讀過瓦爾特·惠特曼、埃德加·艾倫·坡、波德萊爾、維榮、卡爾杜齊、曼佐尼、洛卡·德·維加,也不僅讀過尼采、叔本華、康德、黑格爾、達爾文、斯賓塞、赫胥黎——他不僅讀過這些人的著述,還讀過夾在這些大人物之間的所有小人物的作品。這是他在第十八頁寫到的。然而,到第二百三十二頁他便鬆口了,吐露了真情。他承認,「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那些書名。我編過參考書目,我寫過評論文章,我也曾低毀、中傷過……我可以演說五分鐘或五天,然後我就無話可講了,乾癟了。」

  接著他又寫道,「每個人都想看看我,每個人都想同我談話。

  人們不斷打擾我,也互相打擾,打聽我正在做什麼。我怎麼樣?

  全好了嗎?還在鄉間散步嗎?在工作?書寫完了?不久就開始寫另一本?

  「一個瘦猴似的德國人想叫我翻譯他的書,一個兇狠的俄國姑娘要我寫一本自傳,一位美國太太想知道有關我的最新情況,還有一位美國紳士要派他的馬車來接我去吃飯,你知道,也就是無拘無束地談談心。又有一位我十年前的老同學、老室友要我把我寫的都念給他聽,寫得有多快就念多快。有一位相識的畫家朋友希望我擺好姿勢讓他畫,按小時付錢。又有一位記者想要我現在的住址。又有一個相識,是一位神秘主義者,想瞭解我靈魂的狀況。另一位更實際些,他想瞭解我的存款狀況。我的俱樂部主席問我肯不肯為孩子們做一次講演。一位篤信宗教的女士希望我一有空就到她家去喝茶,她想聽聽我對耶穌基督的看法,還有——我認為那種新式繪畫法怎樣?……「老天爺?我變成什麼了?你們這些人有什麼權利把我的生活攪得一團糟?偷走我的時間,窺探我的心靈,汲取我的思想,叫我給你們做伴、做知己、做問訊處?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難道我是一個靠逗人開心領取薪俸的人,每天晚上都得在你們的蠢鼻子底下演一齣聰明機智的鬧劇?難道我是你們花錢買來雇來的奴僕,要在你們這些無所事事的懶漢面前爬行,將我所做所知的一切獻給你們?難道我是妓院裡的婊子,一聽到頭一個來嫖妓的、穿著考究的男人來了便紛紛趕忙撩起裙子,脫下襯衣?

  「我是一個矢志要做一番英雄業績、使這個世界在自己眼裡變得更加易於接受的男子漢。假如在軟弱的、鬆懈的、不得已的一刹那間我發脾氣了———些在言語表達中冷卻下來的狂怒情感———個捆在幻想之中、充滿激情的夢——好吧,聽不聽得進去都由你們……只是別打擾我!

  「我是一個自由的人,我需要自由。我需要獨自一個人呆著,我需要獨自仔細想想我的恥辱、我的失意,我需要陽光和街上的鋪路石——不過不要人陪伴,不要同人交談,只是獨自一人呆著,由自己心中的樂曲陪伴,你們要我的什麼?每當我有話要說,我便把它印出來。每當我要給予什麼,我便把它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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