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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你們無休止的好奇心令我噁心!你們的奉承話使我感到恥辱!你們的茶快把我毒死了!我誰的也不欠,我只對上帝負責——只要他存在!」

  據我看帕皮尼談到獨處的需要時忽略了一個細微之處。假如你窮困潦倒,獨自一個人呆著並非難事。對了,一位藝術家需要的正是孤獨。

  我稱自己為藝術家,但願自己是一位藝術家吧。這天下午美美地睡了一會兒,這一覺在我的脊椎之間墊進了天鵝絨,產生了足夠我想三天的想法。我精力十分充沛,卻無處可以消耗。

  我決定去散步,走到街上卻又改變了主意,要去看電影。可是我看不成電影——還差幾個蘇。那麼還是去散步,走到每一家影院前我都要停下看看海報,再看看價目表。進這些下流場所真是夠便宜的,可我還差幾個蘇。若不是天色已晚,我倒可以回去賣掉一個空酒瓶。

  待來到阿梅利街,我早已忘掉了電影的事,這條街是我最喜歡的街道之一,也是市政當局有幸忘記鋪墊的一條街。大塊大塊的鵝卵石從街道這一側堆到另一側,延伸了一個街區,呈細長的一條。標緻旅館就在這條街上,還有一座小教堂,活像是專為共和國總統和他一家人建造的。偶爾見到一座樸素的小教堂倒也不錯,巴黎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大教堂。

  亞歷山大三世大橋。大橋附近有一大塊被風吹淨的空地,乾枯的樹木機械地仁立在鐵門內,殘廢軍人院的陰暗氣氛由屋裡逸出,彌漫到廣場四周黑暗的街道上。這是充滿詩意的陳屍所,他們現在將這位偉大的武士、歐洲最後一位偉人送到想送的地方去了。他在花崗岩床上熟睡,不必再擔心他在墳墓中翻身,門都已閂好,棺材蓋已關嚴。睡吧,拿破崙!他們需要的並非你的思想,而只是你的屍體呀!

  塞納河仍在氾濫,渾濁的河面被燈光分割成一條條的。我不明白看到這條黑色的湍急水流時會激起何種情感,不過一種欣喜若狂的心情總是使我不能自持,堅定了我永遠不離開這片土地的眷戀之情。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經過這兒到美國捷運公司去的路上發生的事,那天我早就估計到不會有我的郵件,沒有支票,也沒有電報,什麼都沒有。一輛從拉斐特藝術館來的馬車轆轆駛過大橋,雨已停了,太陽透過肥皂沫般的雲朵,在發出光澤的屋頂瓦片上投下一道寒冷的紅光。我回憶起那個車夫如何探出身來眺望帕西路那邊的河面。這是多麼純真、質樸、贊許的一瞥!他仿佛在對自己說,「啊,春天快來了!」誰都知道,每當春天來到巴黎,最卑微的活著的生靈也一定會覺得他正居住在天堂裡。還不止這個——他是以一種親切的目光細看這番景致的,這是他的巴黎。一個人不一定非得有錢,也不一定非得是一個市民,他同樣會對巴黎產生這種感情。巴黎充斥著窮人——照我看,他們盡是一夥有史以來最傲慢、最肮髒的乞丐,然而他們擺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架勢,正是這種派頭把巴黎人同其他所有大城市的市民區分開了。

  想到紐約,我的感情便全然不同了。在紐約即使一個有錢人也會覺得自己無足輕重,紐約是冷酷、燦爛、邪惡的。建築物高聳入雲,人們的活動都帶一點狂亂的意味,動作的頻率越快,精神也越頹喪。這是一場持續的騷動,不過它本來也可以在試管內醞釀成的。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無法引導人們發洩精力的方向。它壯觀、怪誕,令人困惑不解,是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不過卻是完全雜亂無章的。

  一想到我生於斯長於斯的城市,一想到惠特曼歌頌過的曼哈頓,我心中便產生一種盲目的狂怒心情。紐約!那些白色的監獄、擠滿蛆的人行道、排隊等候發救濟食品的人們、修築得像宮殿一般的下流去處,那兒有的是猶太人、麻風病人、殺人犯,而最多的是遊手好閒的人。到處是千篇一律的面孔、街道、大腿、房屋、摩天大樓、飲食、海報、工作、罪行、愛情……整個城市建築在一個空空如也的坑上,沒有意義,完全沒有意義。還有第四十二大街,人們稱它為世界之巔。那麼世界之淵又在哪裡?你可以伸出雙手走路,抬頭仰望這些美麗的白色監獄時都快要把脖子扭斷了。他們像發了瘋的鵝一樣往前走,探照燈將星星點點的狂喜灑在他們空虛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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