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一二


  走開時我又重新憶起那天看過的一本書。「這座城是一個屠宰場,屍體同屠夫混雜在一起,又被盜賊剝得精光,一層層躺在街上。狼從郊區悄悄溜進來吃他們,黑死病和其他瘟疫也來跟它們為伍,英國人也大踏步趕來。與此同時,死亡之舞在所有墓地的墳堆間旋轉……」這書講的是「愚蠢的查理」時代的巴黎軼事!一本可愛的書!看過後使人精神振奮、胃口大開,我至今仍為它著迷,我對文藝復興時期的倡導人和先驅者知道的不多,不過對漂亮的麵包師平博荷耐福夫人和讓·卡波特大師這兩人至今記憶猶新,一有空便想起他們。我也忘不了羅丹這個《流浪的猶太人》中的邪惡天才。他無法無天地胡作非為,「直到有一天被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塞西莉激怒並且智齲」坐在聖殿廣場,冥想讓·卡博什手下屠宰老弱馬匹的人的所做所為,我久久悲哀地想著「愚蠢的查理」的悲慘命運。他是一個智力不健全的人,在他的聖保羅旅館大廳裡轉來轉去,穿的是最髒最臭的破衣服,潰瘍和害蟲侵蝕著他的健康。別人丟給他一根骨頭,他便像一條癲皮狗一樣去啃。我在獅子街尋找從前獸欄的石頭,他過去曾在這兒喂寵物,這是除了同他「出身低賤的夥伴」奧代特·德·尚帕狄豐打牌以外的唯一消遣。這可憐的傻子。

  我頭一回遇見傑曼也是在一個星期日的下午,同今天差不多。那天我正沿著博馬舍林蔭道散步,身上裝著我妻子從美國趕忙寄來的一百多法郎,很闊氣。天氣已有點春天的意思了,一個有毒有害的春天似乎就要從街上的下水道出入孔溢出。我每天夜裡都回到這兒來,因為這兒有幾條患麻風病的街道吸引著我,它們要待白天的光亮漸漸消失、妓女們各就各位後才暴露出其邪惡的光輝。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巴斯德一瓦格納街,它就位於藏在林蔭大道後面、像一條熟睡的蜥蜴似的阿梅洛特街角上。在這個瓶子頸裡總聚集著一串禿鷹,她們哇哇叫著扇動肮髒的翅膀,她們伸出鋒利的爪子把你抓進一個門裡。她們全是一夥快活而又貪婪的魔鬼,完事之後連系褲子的時間都不給你。她們領你來到背街的一個小房間裡,通常是沒有窗子的房間,然後她們撩起裙子坐在床邊上,很快查看你一番,朝你那玩藝上吐口唾沫便替你把它塞進去了。你還在洗身子時,另一個婊子便扯著她的獵物站在門口等著呢,她冷淡地望著你最後草草洗幾下了事。可傑曼卻與眾不同,這從她的外貌上可看不出來,沒有什麼特徵可以把她跟另外那夥每天下午和傍晚在大象咖啡廳碰頭的妓女區別開。我剛才說過,這是春季的一天,我妻子積攢起來匯給我的那幾個法郎在口袋裡叮噹亂響。我有一種模模糊糊的預感:到達巴士底廣場之前我准會被一隻禿鷹拖了去。沿著林蔭大道漫步時,我早就注意到傑曼在朝我這邊蹭,一副到處遊蕩看熱鬧的婊子派頭。她的鞋跟塌下來,她戴著便宜的手飾,臉色發青,塗上胭脂反倒更顯出妓女特有的青白色皮膚,同她談妥條件並不難,我們坐在那家也叫作「大象」的小香煙店裡很快便談好了。幾分鐘後我們便在阿梅洛街上花五法郎租了一個房間。窗簾放下,床罩也掀到一邊去了,她並不急於儘快了事,這位傑曼。她坐在坐浴盆上擦肥皂,一面愉快地跟我東拉西扯,說她喜歡我穿的燈籠短褲。她認為它「棒極了」!從前是的,不過我已經穿破了屁股坐的地方,幸虧靠外衣遮住屁股。她仍跟我愉快地說著話,起來擦乾了身子,突兀地扔下毛巾朝我隨隨便便走過來。她開始熱切地撫弄自己的下體,用兩隻手摸它、愛撫它、拍它。當時她滔滔不絕說話的勁頭兒和把下體插到我鼻子底下這個動作至今仍使我難以忘懷。她談到它時那種口氣仿佛叫你覺得那玩藝凡是她花了大價錢買來的,身體以外的某件東西,這件東西的價值隨著時間的推移在增加,現在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便莫過於它了。她的話賦予它一種奇妙的芬芳氣味,它已不再只是她的下體,還是一件寶貝、一件魔物、一件極有魔力的寶貝、一件上帝賦予的禮物,而且並不因為她每天都用它換幾個錢而喪失一點點魔力。

  她倒在床上,大叉著雙腿,用兩隻手捂著它又撫弄了一陣,同時還一直用粗啞的聲音咕噥著,說它好、漂亮,是一件寶貝、一件小寶貝。不過她那個小玩藝兒也的確不錯!那個星期日下午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有毒氣味,一切都很圓滿。走出旅館時我在外面刺眼的光線下重新細細打量了她一番,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她是怎樣的一個婊子——金牙、帽子上插的天竺葵、踩塌下去的鞋跟,等等,等等。更有甚者,她從我這兒騙到了一頓飯吃、抽了我的煙、坐了我的出租車,可是這一切一點也沒有使我氣惱。老實講,是我鼓勵她這樣幹的。我十分喜歡她,於是吃完飯後我倆回到旅館又睡了一次,這一回是「為了愛情」。她的大而多毛的玩藝兒又一次發揮了它的活力和魔力,對於我它也開始具有獨立的生命了。這兒是傑曼,那兒是她毛茸茸的玩藝,我既愛傑曼同它一分為二,也愛她倆合二為一。

  我剛才說過,傑曼是與眾不同的。後來她發現了我的實際境況,便寬宏大度地待我——花很多錢請我喝酒、讓我賒帳、幫我典當東西、把我介紹給她的朋友以及提供其它諸如此類的幫助。她還為沒能借給我錢道歉,這我完全能理解,因為後來她把她的鴇母指給我看了。我每天夜裡沿著博馬舍林蔭道來到那家小香煙店,妓女們都聚集在這兒。我等著她回來把她的寶貴時間勻給我幾分鐘。

  後來當我提筆寫克勞德時,我心裡想的不是克勞德而是傑曼……「同她廝混過的全體男人和你,現在只有你了。船駛過去,桅杆和船身都過去了,人生的全部見鬼的激流從你身上流過,從她身上流過,從緊跟著你的所有傢伙身上流過。鮮花、小鳥和陽光都湧進來,它們的芬芳香氣將嗆死你、毀滅你。」這是為傑曼寫的。克勞德則是另一碼事,儘管我也十分崇拜她,有一陣子我還自以為愛她呢。克勞德有靈魂,有良心,行為也高尚,最後這一點在一個婊子身上倒不是什麼優點。克勞德總叫人認為她有幾分悲哀,她顯然是無意中給人留下這種印象的——你不過只是命運選派來毀滅她的那股水流中的一部分。我說了,她是無意的,因為她是全世界最不可能有意識地在別人心目中造成這樣一種印象的女人。她靦腆、敏感,所以不會那麼做。克勞德在本質上完全是一位具有中等教養與智力的很不錯的法國姑娘。生活捉弄了她,她身上有種氣質,這種氣質不夠強健,無法應付日常生活的刺激。路易·菲利普的那一番可怕的話正是說她的,「當某一夜來臨時一切都完了,許多血盆大口朝我們逼來,我們再也無力直立。我們的肌肉從身上耷拉下來,仿佛已被每張嘴嚼爛了。」從另一方面看,傑曼是個天生的婊子,她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十二萬分滿意,實際上還很喜歡這活兒呢。沒有什麼是會使她感到不快的,除了有時肚子餓、鞋子破這類不足掛齒的區區小事之外,無聊!這便是她的最大不快了。毫無疑問,她也曾有過嫖客過多的日子,但也是僅此而已。大部分時間裡她喜歡這種生活,或者表現出喜歡的樣子。這當然還是有區別的——跟誰出去,同誰回來,不過要緊的是男人。一個男人,這就是她夢寐以求的。一個兩腿問有件東西的男人,那個東西要能使她歡悅,使她狂喜得身子亂扭一氣,同時還要體驗到兩人已合為一體,體驗到人生的樂趣,只有在那兒她才能體驗到人生,即在她用雙手捂住的部位。①路易。菲利普(1874一1909),法國作家。——譯者

  傑曼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婊子,連她的好心腸也是婊子式的。

  她的婊子心腸並不真好,而是一顆懶散、麻木不仁、軟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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