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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03

  星期日!快到中午時我離開了波勒茲別墅,當時鮑裡斯正準備坐下來吃飯,我離開是出於自覺,因為鮑裡斯看到我空著肚子坐在工作室裡的確會過意不去。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請我同他一道吃午飯,他說請不起,可那不過是藉口。反正我是出於自覺,假如他當著我的面獨自享用會不好受,那麼,同我分享他也許會更加難受。我無權去探究他的隱秘。

  來到克朗斯塔特家,他們也正在吃飯,一隻野米燉小雞。

  我假裝已吃過了,可我簡直想劈手把雞從那娃娃手中奪過來。我想我這還不是故作羞怯,這是一種反常心理。他們兩次問我願不願同他們一起吃。不!不!我連飯後的那杯咖啡也不願喝。我很自覺、很自覺!出門時我戀戀不捨地瞥了一眼那娃娃盤子裡的雞骨頭——上面還有肉呢。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到現在為止天氣不錯,比西街上擠滿了慢騰騰走路的行人,酒吧大門敞開,路邊擺著自行車。所有的肉市、菜市上都很熱鬧,人人胳膊上挎著裹在報紙裡的蔬菜。這是一個美妙的天主教星期日——至少早晨是這樣。

  正午時分,我餓著肚子站在所有這些彌漫著食物香味的小巷交匯處,對面是路易斯安娜旅館。那是一座陰森的舊旅館,在從前的美好日子裡比西街的壞小子們都知道這兒。旅館和食物,而我像一個坐臥不寧的麻風病人一樣走來走去。星期天早上街上有股狂熱勁兒,別處沒有這種情形,除了紐約的曼哈頓東區或查塔姆廣常艾尚德街在沸騰,這些街東扭西拐,每個拐彎處都聚著鬧哄哄的一群人。一長列一長列拎著菜的人胃口大開、饑腸轆轆,他們四處竄來竄去,什麼都沒有,只有食物、食物、食物。簡直叫人發狂。

  我經過弗斯滕伯格廣場,它又是另一番面貌。那天晚上我打這兒經過時廣場上空無一人,淒淒涼涼,森森然嚇人。廣場中央有四棵尚未開花的海欖雄樹,這是一種有智能的樹,從鋪路石中汲取養分,像艾略特的詩。老天爺在上,如果瑪麗·洛朗森願把她的同性戀女伴帶到光天化日之下,這兒便是她們親熱的好地方。這兒全是搞同性戀的女人。不育,雜種,冷冰冰的像鮑裡斯的心。

  聖日爾曼教堂旁邊的小花園裡有幾隻拆下來的奇形怪狀的雕像,這幾個怪物兇相畢露地隨時準備撲上來。坐在長椅上的是另外一些怪物——老人、白癡、跛子和癲癇病人,他們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打盹,等著開飯鈴響。在馬路對面的澤可藝術館裡,一個蠢貨畫了一幅宇宙的畫兒——畫在平面上。一個畫家的宇宙!盡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玩藝兒、一些小古董。在畫的左下角竟然畫了一隻錨和一隻吃飯鐘。敬禮!敬禮!啊,宇宙!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我仍在遊蕩,肚子餓得咕咕叫。又下開了雨,聖母院在雨中朦朧如一座墳墓。滴水嘴從建築物正面頂上遠遠伸出,它們懸在那兒,像一個偏執狂人心中的固執見解。

  一個長著黃色連鬢鬍子的老人走近我,他手裡拿著賈沃斯基的一本胡說八道的書。他朝我走過來時頭向後昂著,雨水打在他的臉上,金沙色的鬍子變成了稀泥。書店櫥窗裡掛著拉烏爾·迪菲的幾幅畫,畫上盡是大腿間插著玫瑰樹枝的女僕,還有論及瓊·米若哲學的專論。聽仔細了,哲學!

  同一個櫥窗裡還有:《一個切成碎片的人》!第一章:他家人眼中的此人。第二章:他情婦眼中的同一個人。第三章:——還沒有第三章。得明天再來看第三、第四章,因為櫥窗裝飾人每天翻一頁書。《一個切成碎片的人》……你簡直無法想像我是多麼氣惱,自己竟沒有想出一個類似的書名!這個寫「他情婦眼中的同一個人……眼中的同一個……同一個……」這傢伙在哪兒?這傢伙在哪兒?他是誰?我想緊緊擁抱他,我非常非常希望自己有本事想出這樣的書名,而不是《瘋狂的公雞》和我發明的其他蠢話。晦,去他媽的,即使我有那樣的本事,我也同樣會祝賀他的。

  我希望他的漂亮書名使他走運。這兒是給你的另一片肉——給你下一本書的。抽空給我打個電話,我就住在波勒茲別墅。我們全死了,正在死去或快要死了。我們需要好書名,我們需要肉——一片又一片的肉——牛腰肉,上等牛排、腰子、牛睾丸和牛胰臟。有朝一日,當我站在紐約第四十二大街和百老匯的某一角落裡時,我會回憶起這個書名,我會寫下腦子裡想起的一切——魚子醬、雨點、車軸潤滑油、細麵條、臘腸——一片又一片臘腸。把每件往事都記下來之後,我突然回家把孩子切成了碎片。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為什麼要這樣做。親愛的先生,如果你把它切成碎片,你便可以免費享用。

  一個人怎麼能空著肚子四處亂逛一整天,而且還不時勃起一回?這是「靈魂剖析家」們能輕而易舉解釋清楚的秘密之一。

  在一個星期日下午,百葉窗都放下來,無產階級以一種麻木、呆滯的方式佔領了街道。有幾條大路縱向延伸出去,只會使人聯想到一隻下疳的大公雞。而恰恰是這些大路有力地吸引著人們,例如聖德尼街或聖殿郊區。正如從前紐約市的聯邦廣場或是紐約曼哈頓的鮑裡街前段,人們被引誘到簡易博物館來看櫥窗內陳列的蠟制的、被梅毒和其他性病侵蝕的人體各個器官。巴黎像一個各處都患了病的巨大有機體向外延伸,這些美麗的大道相比之下不那麼令人厭惡只是因為它們體內的膿已擠出去了。

  在靠近競技廣場不遠的北城區,我停了幾分鐘欣賞這片地方的髒亂景色。同人們在低低的、同巴黎的舊交通要道平行的走道裡看到的許多廣場一樣,這個廣場是長方形的。廣場中央有一些又破又舊的建築,衰敗不堪,一座倒在另一座頂上,形成了像一團腸子一樣的一堆東西。地面不平,鋪地的石板上盡是髒東西,很滑,真像一堆混雜著爐渣和垃圾的人屎尿。太陽很快要落下去了,天空中的色彩也消失了,紫色變成幹血色,青貝色變成褐色,黯淡的灰色變成鴿糞色。到處都有一個歪七扭八的怪物站在窗子上,像貓頭鷹一樣擠眼睛,臉色蒼白、骨瘦如柴的孩子們發出刺耳的尖叫聲,患佝僂病的小頑童頭上往往有醫生用鉗子夾過的印痕。牆裡滲出一股惡臭味,那是發黴的床墊味。歐洲,中世紀的、怪誕的、恐怖的歐洲——B—mol調的交響曲。街正對面的競技影院給它的尊貴的顧客們提供了這個大都市的各種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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