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北回歸線 | 上頁 下頁


  幾個月後,還是在同一座旅館的同一個房間裡,我們望著窗外院子裡的景物,自行車都放在那兒。樓上,閣樓底下有間小屋子,某位叫亞曆克的活潑小夥子整天在放留聲機,還扯著嗓門反復唱些美妙的歌兒。我說「我們」,可我這是把事情提前敘述了。莫娜一直不在,今天我就要去聖拉紮爾車站接她呢,臨近傍晚,我把臉擠進兩條柵欄之間站著等,可是沒見莫娜,我又看了一遍電報也沒能看出什麼溪蹺。於是我又回到拉丁區,照樣大吃了一頓。過了一會兒從多姆大飯店前遊逛而過時我突然看到一張蒼白,臃腫的面孔和一對急不可耐的眼睛,還有一直令我心馳神往的夭鵝絨衣裳,因為在柔軟的天鵝絨下總有她溫暖的乳房、大理石般潔白的大腿和冰涼而又結實的肌肉。她從面孔的海洋中起身擁抱我,充滿柔情地擁抱我———千隻眼睛、鼻子、手指、腿、酒瓶、窗子、錢包和茶託都在瞪著我們,而我倆擁抱在一起,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我在她身邊坐下,她便說開了——滔滔不絕他說開了,這是歇斯底里、性變態和麻風病的狂熱徵兆。我連一個字也沒聽見,因為她很美,我愛她,現在我很快活,還願意去死。

  我們沿著城堡街漫步,找尋尤金。我們走過那座鐵路橋,我常常在這兒看著火車駛出去,這時我在想她究竟在哪兒,心裡也就很不好受了。過橋時一切都是軟綿綿的、迷人的,煙霧從我們兩腿間嫋嫋上升。鐵軌嘎嘎作響、信號機在我們血液中閃爍,我覺察到她的身子緊緊貼著我的——全成為我的了,於是我停下用雙手撫摸那溫暖的天鵝絨。我們周圍的一切都在碎裂,碎裂,天鵝絨下的溫暖肉體渴望著我……我倆又回到原先那間屋子,多虧尤金,我們又弄到了五十法郎。我看看院子裡,那部留聲機已經停了,箱子打開著,奠娜的東西像往常一樣丟了一地,她穿著衣服躺在床上,我催她一次、兩次、三次、四次……我以為她要發瘋了……躺在床上,蓋著毯子,再摸摸她的身體多麼好啊!可是能摸多久呢?這一回能持續下去嗎?我已有了一種預感,這不會延續多久的。

  她狂熱地跟我說話,仿佛我們沒有明天一樣。「別說了,莫娜!看著我……別說了!」最後她睡著了,我從她身下抽出胳膊。

  我閉上眼,她就躺在我身邊……到早上當然還在……我是在二月裡從碼頭啟程的,那天下著一場叫人睜不開眼睛的暴風雪。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時她在窗口同我揮手道別,當時街對面角落裡站著一個男人,他的帽子拉下來遮住眼睛,下顎貼在西服翻領上。這個望著我的人是個胎兒,一個嘴裡叼著雪茄的胎兒。莫娜在窗口向我揮手道別,臉色蒼白而臃腫,披頭散髮,忽而又到了一個陰沉沉的臥室中,我倆有節奏地喘著氣,她身上散發出一種溫暖的、貓身上的氣味,她的秀髮叼在我嘴裡。我閉著眼,我們對著嘴呼出一口口熱氣。我倆緊貼在一起,距美國有三千英里之遙,可我再也不想它了。同她在這兒睡在床上、讓她對著我呼吸、秀髮含在我嘴裡——我認為這是一種奇跡。天亮以前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從酣睡中醒來望著她,這時一縷微弱的光線透進來,我望著她美麗的蓬亂頭髮,覺得有樣東西順著她的脖子爬下來。我又湊近看看她,她的頭髮在動。我扯開床單,看到更多的臭蟲,它們在枕頭上排成一大片。

  拂曉,我們匆忙收拾起東西溜出旅館,這時街上的咖啡館還沒有開門。我們步行,邊走邊搔癢。天亮了,天邊出現了一片奶白色的晨噴,一朵朵橙紅色的彩雲飄過天空,恰似蝸牛出殼。巴黎啊,巴黎,一切都發生在這兒。斷垣殘壁、小便池中悅耳的嘩嘩流水聲、男人們在酒吧間裡舔小鬍子。窗板往上推時鏗鏘作響,街溝裡水流潺潺有聲。還有用鮮紅的巨大字母拼成AmerPicon之字形。咱們走哪條路:為什麼?往哪兒走,幹什麼?

  莫娜餓了,而且她的衣服很單保除了晚禮服、香水、俗氣的耳環、手鐲和脫毛劑,她什麼也沒有。我們在梅園大道上一家彈子房中坐下要了熱咖啡。衛生間壞了。我們得坐一陣了才能去另一家旅館,這時我們互相揀去了對方頭髮裡的臭蟲。莫娜緊張不安,所以發起脾氣來。非得洗個澡,非得幹這,非得幹那。非得、非得……「你還剩下多少錢?」

  錢!全忘掉了。

  美國飯店。那兒有部電梯。

  我們在大白天便上床睡覺了。待我們起來天色已黑,這時要做的頭一件事便是湊足往美國打一份電報的錢。電報就打給那個嘴裡叼著長長的、有味道的雪茄的胎兒。還要去拉斯帕伊林蔭道找那個西班牙女人,做頓熱飯是她的拿手好戲。天一亮便會發生什麼事的。至少我們可以一起上床了。再也沒有臭蟲了。雨季已開始。床單乾淨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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