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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在波勒茲別墅,一種新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才十點鐘,我們卻已吃完了早飯,還出去散了一會兒步。如今我們這兒來了一位埃爾莎,鮑裡斯告誡我說,「這幾天走路要輕一點。」

  這天一開始便景色宜人:明媚的天空。清新的微風、剛剛粉刷過的房屋。在到郵局去的路上,我和鮑裡斯討論了那本書,書名是《最後一本書》,它將以無名氏的名義寫作。

  新的一天在開始,這一點我們今早站在迪費雷納的一幅閃爍著光輝的油畫前時我便感覺到了。畫上是十三世紀的一種早餐式聚會,沒有酒,有一位姣好、肥胖的裸體人像,一色、充滿活力、像手指甲一樣呈粉紅色,一條條波浪狀的肌肉在發光。

  這幅畫,總的說來是二流的,有些方面還是初級的。這是一個感到刺痛的人體,在朝露下濕漉漉的。這是靜止的生命,不過這兒沒有什麼東西是靜止的、死去的。畫中的桌子被食物壓得吱吱響,食物太重,桌子都快散架了,這是一頓十三世紀的飯——繪畫人已經清楚記住了所有在叢林中寫生時畫下的動物,一大群瞪羚和斑馬在啃棕桐樹的複葉。

  現在我們同埃爾莎在一起,今早我們還在床上時,她便在為我們演奏,「這幾天走路要輕一點……」太好了!埃爾莎是女傭,我是客人,而鮑裡斯是大人物。一場新戲要開演了,我這樣寫時不禁自己大笑起來。鮑裡斯這個山貓知道會出什麼事,他對各種事情的嗅覺也很敏銳。「要輕一些……」鮑裡斯如坐針氈,從現在起他老婆任何時候都有可能露面。

  他老婆足足有一百八十磅重,他卻是個小個兒,這樣你就明白這是一種怎樣的局面了。晚上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他對我解釋過,這局面又可悲又可笑,我禁不住不時停下來嘲笑他一番。「你為什麼這樣笑?」他柔聲道,然後又繼續以淒涼的歇斯底里的口吻敘述下去,活像一個可憐蟲。突然意識到無論穿上多少件常禮服自己永遠也不會成為一個男子漢,於是他想逃走,想換一個新名字。鮑裡斯哀聲道,「這個女人可以佔有一切,只要她放過我。」可是首先得把公寓租出去,訂好契約,安排好各種瑣事,這會兒他的常禮服說不定會派上用場呢。她的塊頭兒——這才是真正叫他發愁的!假如回去時我們發現她突然站到了門口,他准會昏過去,他對他老婆就是這麼誠惶誠恐的。

  所以我們暫時只得放過埃爾莎,她在這兒只是做早飯、引導客人看房子。

  埃爾莎已使我心施搖動,就以她的德國血統和那些悲涼的歌曲。今早我剛剛喝完咖啡從樓梯上下來,低聲哼著「……曾經是多麼美好」。

  這首歌是為吃早飯唱的,沒過多久樓上那個英國青年奏起了巴赫的曲子。據埃爾莎說——「他需要一個女人。」埃爾莎也需要點兒什麼,我能覺察到這一點。我對鮑裡斯什麼都沒有講,今早他正刷牙時埃爾莎向我介紹了很多柏林的情況。那些從屁股後面看起來十分迷人的娘兒們,待她們轉過身來——哇,有梅毒!

  我覺得埃爾莎總在如饑似渴地望著我,猶如看著早飯桌上剩下的食物。今天下午我們在工作室裡背對背寫東西,她給遠在意大利的情人寫信。我的打字機出了毛玻鮑裡斯已出發察看一個便宜的房間去了,公寓一租出去他就要搬過去。除了同埃爾莎尋歡作樂之外,我簡直沒有別的事好做。她想這樣,可我還是為她感到有點遺憾。她給情人的信只寫了一行——我俯身去摟抱她時斜著眼看到了。不過我控制不住自個兒了。那該死的德國音樂,憂鬱而又傷感,打動了我。後來又是她那明亮的小眼睛,熾熱而又充滿悲哀。

  事情完了以後我讓她為我彈個曲子,埃爾莎是位音樂家,儘管她彈的曲子聽起來像是在砸破鍋,像人腦殼在一起磕磕碰碰。

  她一邊彈一邊還在哭泣,我並不責怪她。她說,到處都會遇到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個男人,事後她就得離開,然後便是墮胎、找個新工作,過後又是另一個男人,誰都根本不管她,只是利用她。說完這些話她便為我彈了舒曼的曲子。舒曼,這個愛哭鼻子、多愁善感的德國王八蛋!不知怎麼搞的,我很為埃爾莎難過,可又認為這事與我根本無關。像她這樣一個會彈琴的女人早該懂得這種事情,不要叫碰巧遇上的任何一個長著很大雞巴的傢伙把她輕易騙到手。舒曼的曲子使我神不守舍,埃爾莎仍在抽噎,而我早已想別的去了。我在想塔尼亞,想她怎樣彈奏慢板。我在想許多許多早已逝去、早已遺忘的往事,想在格陵波因特度過的那個下午。當時德國人正大舉進犯比利時,我們損失的錢還不多,也就不大介意德國對一個中立國的入侵。那時我們仍很天真爛漫,樂意聽詩人們朗誦詩,在昏暗中坐在桌子四周大肆談論死去的亡靈。那一回,整個下午和晚上四周都回蕩著德國音樂,附近都是德國人,甚至比德國本上的德國人還多。我們是聽舒曼和雨果·沃爾夫的樂曲、吃泡白菜、土豆湯糰、喝庫莫爾酒成長起來的。臨近傍晚時分,我們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放下了窗簾,有一個傻呼呼的小妞兒在大談耶穌基督。我們在桌下相互牽著手,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把兩根手指伸進了我的褲襠。後來我們在地板上躺下,就在鋼琴後面,有人在唱一支淒涼的歌,空氣令人窒息,女人口中有一股酒氣。鋼琴踏板在僵硬地、機械地上下移動,這是一種瘋狂的、徒勞無功的運動,像花了二十六年時間堆起來的一堆大糞,不過卻是準時完工的。我把她拽到我身上,音樂仍往我耳朵裡灌。屋裡一片漆黑,庫莫爾酒灑在地毯上,把地毯弄得粘呼呼的。突然黎明仿佛就要來臨,天上像是有水在冰上流動,而上升的霧氣又使冰呈青色,冰河沉入一片翠綠色之中,小羚羊、大羚羊、金槍魚和海象在天邊徘徊遊蕩,而獅魚一躍躍出了北極圈……埃爾莎坐在我腿上,她的眼睛像兩個小小的肚臍眼兒。我看看她的大嘴巴濕漉漉的,光閃閃的,便親了起來。於是她又哼起……「這曾經是多麼美好……」啊,埃爾莎,你還不知道這對我意味著什麼,你的來自薩金根的小號手。德國歌詠團體,施瓦本廳、體操協會,……向左轉,向右轉……然後用繩子頭抽在屁股上。

  唉,這些德國人!他們像一部公共汽車似的把你們全載走,使你們消化不良。一夜之間一個人不可能遍訪陳屍所、療養院、動物園、十二宮、哲學之困境、認識論之洞穴、弗洛伊德和司大克的奧秘……騎在一匹孩子們玩的旋轉木馬上,一個人哪兒也去不了,而同德國人在一起你便可以在一夜之間從織女星來到維加面前,而離去時仍同帕西發爾一樣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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